17 北與南(十一)

求婚不遂的隔日，桑頓讓自己很忙碌，事實上罷工加上暴動事件，也的確有不少後續的工作要處理。不過忙碌中，他仍無法不去回想。回想並非只有前一天，那令人傷心的挫敗，還有再往前一天，瑪格麗特雙臂環抱他頸子的甜蜜觸感。下午他木然走在路上時，遇見他母親介紹給赫爾太太的那位醫生。醫生告訴他，赫爾太太的病已回天乏術，再活恐怕最多也只有幾星期了。與醫生告別後，桑頓便去米爾頓最高級那家水果店，挑選一些品質最佳、最飽滿，又鮮豔奪目的葡萄及桃子，裝成一籃。店員問他要送到那裡？工廠或家裡？桑頓說他自己拿。水果很重，他得雙手才提得動。路上碰到不少認識他的人，都好奇一個大老闆，怎麼變成送貨小弟。

不待狄克森通報，桑頓快速上樓，進入客廳。赫爾正在朗讀給妻子聽，她今天精神稍好一些，瑪格麗特則坐在母親身邊忙著針線活。突然見到桑頓，她心跳加速，怎麼今天他還來？但他似乎沒看到她，提著水果，逕自走到赫爾太太面前。桑頓說醫生跟他講，水果對她有益，他就自作主張，帶了些他覺得還不錯的來。赫爾太太既驚訝又高興，她太想吃水果了。搬來米爾頓後，好東西他們家都吃不起了，如今令人垂涎欲滴的水果就在眼前，還是桑頓親自送來，誠意感人，他這幾天應忙得不可開交吧！赫爾也一再道謝。桑頓短暫停留便走了，從頭到尾都沒看瑪格麗特一眼，當然也一句話都沒對她說，連最後的再見也省了。他離開後，赫爾夫婦吃著可口的水果，心裡都感到很甜蜜。當赫爾太太對馬格麗特說“桑頓心腸真好！”，她也正想著他實在很好心，即使昨天才發生那種事，他仍會想到母親。遂簡單地回“是啊！”母親不太滿意，說桑頓無論做什麼，她都不喜歡，對他未免成見太深。父親也附合了一句。瑪格麗特呆住了，匆匆回到自己房間。這三天一連串發生的事，給她帶來太大的衝擊，對她堅忍的性格是一大考驗。她向來反應靈敏，遇事沉著冷靜，但現在一件又一件，都是驚天動地的事，她快招架不住了。她正開始啜泣，狄克森出現，告訴她貝西的妹妹瑪莉正在樓下。原來貝西終於對抗不過病魔，於當天上午去世了。雖從未見過死人，有點畏懼，隔天瑪格麗特仍去看貝西，到底這是她來米爾頓後，唯一交到的朋友。而且她很明白，她去將給貝西的父親很大的慰藉。

有天赫爾太太跟女兒說，她對桑頓的印象愈來愈好，且覺得他舉手投足愈來愈高雅了，頗有南方紳士的味道。講啊講，便提到桑頓太太，不知最近在忙些什麼，怎麼一直沒來看她，她很想跟桑頓太太談談。瑪格麗特曉得母親的心思，她知道女兒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如今貝西又走了，想讓即將喪母的女兒，能得到另一個女人的關懷。正在說的時候，桑頓跟著赫爾從外面進來了。桑頓冷淡且客氣地走過瑪格麗特的身邊，去問候赫爾太太，瑪格麗特難堪地默默坐下。赫爾太太請桑頓轉告他母親儘速來看她，可以的話明天就來。

隔天早上，桑頓太太來探望赫爾太太，她上次來訪已不是知多久前的事了。應兒子的請求來，她自己可是一點都不想進瑪格麗特所屬的這個家。不過當她看到赫爾太太慘白憔悴的臉色，明顯復元無望，原本懷著的嫌惡之情，立即化為烏有。對於赫爾太太的託孤，桑頓太太表示若瑪格麗特碰到任何困難，來找她幫忙，她會盡力相助。而如果發現瑪格麗特做出她認為不對的事，她亦將明白指出，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般。赫爾太太虛弱地抗議，說瑪格麗特從來不會做錯事，至少不會明知故犯。談話中斷了一陣子，赫爾太太覺得桑頓太太的承諾似有所保留，卻不知為何這樣。桑頓太太則想到以後她可藉履行對她母親承諾為名，趁機訓訓瑪格麗特，不禁高興起來。最後，赫爾太太感謝桑頓太太答應善待她女兒，桑頓太太趕緊澄清“不是善待。”不過赫爾太太已太累，並沒有聽見。

瑪格麗特發現只要桑頓在，她就難以淡定從容。至於桑頓，則刻意避開她的視線，有時裝做沒聽見她說的話，但對別人說的下一句話，看得出因她所說而做些調整。有時明明是回應她說的話，卻不面對著她，顯然是受傷極重後的反應。這些看似報復了瑪格麗特，但事後桑頓其實都悔恨不已，但也不知怎樣做較恰當。雖然每次桑頓來家裡拜訪，對她都視若無睹，瑪格麗特卻常想到他。倒沒有一絲情意，只是懊惱自己傷他那麼深。她的教養恢復了，有人跟你求婚，當然不一定要嫁他，但仍宜心存感激，畢竟他是懂得欣賞你的人。因而她非常溫柔又耐心，試圖修補兩人間的關係，希望能回到過去那種意見經常對立的友誼。她想像爸媽一樣，把他當成朋友。於是她收起與生俱來的高傲，對他的態度，轉為相當謙卑，打心底為暴動隔天，那些傷透人的話釋出歉意。雖瑪格麗特的那些難聽話，仍不時在桑頓耳裡嗡嗡響，揮之不去。但他仍盡心盡力，對她的父母表達善意。不可避免，見到她的父母時，常也得同時面對她。他本以為跟使他受到屈辱的人同處一室時，會極不自在。但他完全錯了。即使從頭到尾都沒跟她說一句話，只要感受到她的存在，仍讓他心情舒暢不已。他清楚知道，即使得不到她的愛，他仍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對傷她的人，仍這樣臣服。

雖尚未收到哥哥弗列德何時將返家的信，瑪格麗特預期他應快到了。某日她與狄克森商量他回來後，該如何保密，絕不能讓外人知道。不料當天下午，就聽到門鈴聲，原來弗列德比他的信早一步到家。弗列德回來，給一家人帶來很大的喜悅，連赫爾太太的精神都好很多，弗列德還以為母親的病情其實沒那麼嚴重。赫爾太太緊握兒子的手，連睡覺時也不肯放開，瑪格麗特只好餵哥哥吃東西。為免驚動到妻子，女兒貼心地餵食兒子，一幅天倫之樂的景象，赫爾不禁莞爾。弗列德不相信母親已病入膏肓，覺得仍有希望，建議從倫敦找名醫來。只是奇蹟總是可遇不可求，天尚未亮，母親就溘然長逝了。瑪格麗特從震撼與悲傷中，迅速強打起精神，安慰父親及哥哥，哥哥已近乎崩潰了。瑪格麗特及狄克森常緊張兮兮地提醒他小聲點，因房子隔音不佳，擔心鄰居聽到年輕男子的哭聲。

赫爾父子，這兩個大男人，除了悲傷外，都不知如何是好。狄克森只能找瑪格麗特，討論喪禮該怎麼著手準備，要她做決定。不過首先她們兩人及赫爾先生，都一致認為夜長夢多，弗列德該離開了，以免曝露行蹤。因弗列德已太久沒回家，在家感到相當自在，有時便不夠謹慎。但其實偶而仍有人會來家裡，包括桑頓也曾來問有什麼他能幫忙的。桑頓來的時候，弗列德冒冒失失地跑出來，被狄克森趕進去，他瞄到桑頓的背影，就不知桑頓注意到他有沒有。另外，幾天前狄克森出門時，曾遇到一叫李奧納茲(Leonards)的舊識。那是個壞胚子，最近才從鄰近海爾斯東的南安普頓搬來。他曾跟弗列德在同一艦艇上服役。他說官方懸賞100鎊抓弗列德，要狄克森協助，若有弗列德的消息便通知他，二一添作五，兩人可平分賞金，令她又生氣又憂慮不已。

商量結果，弗列德隔天(星期四)搭傍晚6時10分的火車去倫敦。瑪格麗特將寫封信，讓他帶著去找亨利。她說那是一位值得信賴，且能力很受稱道的律師，任何阿姨的親戚，他都會幫忙，看他能否找出對弗列德有利的證據，替他打官司，以洗刷叛變的污名。畢竟在茫茫大海上，當艦長殘暴濫權，弗列德不但沒有袖手旁觀，還英勇地站出來保護弱勢。罪名若能擺脫，以後想回來就可回來，不必再提心吊膽了。於是瑪格麗特開始寫那封有點尷尬的信，因她跟亨利最一次見面時，發生那件不是很愉快的求婚事件。唉！對求婚的男生實在該友善些。她相信亨利一定會盡洪荒之力出手相助，不過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阿姨。仔細斟酌用詞，不能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終於信寫完了，弗列德小心收好。當然他們皆知平反不易，因既不容易找到願站出來的證人，且在軍事法庭上，指揮權佔有9成的影響力。

弗列德要離去，讓赫爾父女心如刀割，但與其整天擔心被發現、遭逮捕，還是很慶幸他就要走了。瑪格麗特陪弗列德去火車站，時間還早，她挽著他手臂在車站附近走走，兩人仍有說不完的話，這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突然瑪格麗特微微一怔，弗列德察覺到，轉頭看到有個男子騎馬經過。瑪格麗特欠身行禮，那人則在馬上僵硬地回禮。不待他走遠，弗列德便好奇地問“那是誰？”瑪格麗特有些無奈，紅著臉說“那是桑頓先生，你見過他的背影。”“板著一張臉，看起來很難親近。”瑪格麗特趕緊解釋，因他最近發生一些心煩的事，如果你看到他跟爸媽相處的情況，就不會以為他不好親近了。她可不想講“心煩的事”，也包括他跟自己間的那件。

汽笛聲響起，火車即將進站。瑪格麗特開始後悔要弗列德去倫敦找亨利，增加他旅途中被人發現的危險。如果從利物浦(Liverpool)搭船直接去西班牙，很快便可離開英國了。這時有個穿著鐵路搬運工衣服的人走進。他面貌凶惡、蠻不講理，先粗魯地推開瑪格麗特，差點讓她跌倒，然後揪住弗列德的衣領說“你姓赫爾吧！”兩人遂扭打起來，弗列德身手矯捷，那人摔落在比月台低約1公尺的柔軟泥土地上。“快跑！趕快上車。”瑪格麗特催促她哥哥，心驚膽顫，終於火車開走了。她喘氣不停，雖然害怕，仍走回去看看那人是否摔傷。繞了一下，泥土地上已空無一人，心想應該沒事。她走到購票處附近，有幾個站務人員在那裡閒聊。“李奧納茲又喝酒了。”其中一人說。“兩三分鐘前，他來說他如何摔了一跤，很得意毫髮無損。他醉醺醺地，卻想跟我借錢搭下班車去倫敦，說他去後就有錢，保證能還我。有些話我也聽不清楚，什麼海軍、追捕，現在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另一人說。“八成去酒館了。”有個人回答。

反正圓滿收場，瑪格麗特決定不告訴父親最後那段驚心動魄的插曲。但她仍得再掛念一兩天，萬一李奧納茲借到車資，尾隨弗列德到倫敦，搜查到他的下落，那就糟透了。雖然此事發生的機率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