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錦繡佳人(三十五)

晚上吉布森來到漢利家，他已得到茉莉的通知，對情況算相當了解了。漢利看到老友來很高興，把很多已講過多次的事，又重覆講一遍，當然現在多一個小男孩的事可講。茉莉很擔心艾美，請父親趕緊去看她一下。於是吉布森、漢利及茉莉一起上樓，並進入艾美待的房間。吉布森看艾美了無生氣，請人拿些紅酒跟食物來。趟在床上的艾美，在吉布森餵她喝紅酒時，仍動也不動，任憑酒沿著她嘴邊流到床上。茉莉覺得她應是極度心灰意冷，以致無視飢餓，飲食引不起她的興趣。遂在一旁觀察父親怎麼做，要偷學幾招。只見吉布森見狀，放下酒杯，迅速衝到樓下，將已睡著的小孩抱上來。小孩被吵醒，難免啼哭幾聲。艾美聽到孩子的聲音，立即睜開眼睛。吉布森將孩子放在艾美身邊，小男孩在母親身上磨蹭撒嬌。艾美摟著孩子，哄他、愛憐他，茉莉看了眼眶都紅了。

吉布森把握機會，以法語跟艾美交談，因他見男孩是用法語叫媽媽。只是太久沒講法語，一開始吉布森說得結結巴巴，不過愈說愈流利。艾美起先回答都很簡短，後來慢慢能多講些。吉布森有時趁機餵她一些酒，偶而還讓她吃些東西。吉布森一向是大嗓門，這是茉莉第一次看他輕聲細語、溫柔憐憫地跟人談話。雖然後來他們講太快，茉莉跟不上了，但她仍陶醉在兩人的對話中。她想到“與喜樂的人要同樂，與哀哭的人要同哭”(Rejoice with those who rejoice, mourn with those who mourn，出自“聖經”“羅馬書”第12章第15節)，父親以同理心融化了艾美。

吉布森看問得差不多了，便讓艾美休息。幾人一起下樓後，他將與艾美的對話，大致轉述給漢利及茉莉聽。他判斷應是過度焦慮，加上旅途的疲憊，讓艾美在得知奧斯朋的噩耗後，不支病倒。她目前處於極虛弱的狀況，要密切觀察，不能掉以輕心。吉布森交待女僕照顧艾美時，該注意的事項。當茉莉表示她也可幫忙看護時，她父親有些擔心，說她這幾天過於勞累，睡眠嚴重不足，這樣下去自己都要倒下了，要她今天務必早點上床睡覺。臨走前，吉布森告訴茉莉，辛西雅跟普瑞斯頓的事已傳開，她搭車去倫敦堂叔家，以遠離近來這裡的煩心事。吉布森認為她離開一陣子也好，至少避避風頭。茉莉想到之前求婚的韓德森，不知他是不是個鍥而不捨的人？如果是，辛西雅這趟倫敦之旅，會不會有什麼新發展？

漢利自從孫子來後，心情逐漸好轉。他每天逗著小男孩玩，有時帶著他在莊園裡四處走走，莊園裡多變的景象很吸引小孩子。漢利這陣子的生活波動幅度很大，先是承受愛子突然過世的悲痛，接著是冒出個孫子帶來的喜悅。而不論心情好或不好，他都有很多話要說，最適合傾吐的對象，自然就是他的良伴茉莉了。茉莉雖反應不夠敏捷，但她在傾聽時，相當專注，此常讓傾吐者深受感動。因此茉莉雖口齒不夠伶利，不像辛西雅那麼舌粲蓮花、能言善道，但因有顆誠摯的心，使她成為一很好的傾聽者。茉莉聽啊聽，心裡的擔憂一直揮之不去。漢利想留下孫子，但他亦看出艾美深愛孩子，如此他便視她為孫子能不能留下的大障礙。茉莉曾問過父親，她是否該跟漢利談一下此事，勸阻他打消留下孩子，卻送走艾美的念頭？但吉布森要她再等等，他說時機未到。為此，茉莉經常憂心如焚，既替漢利也為艾美煩惱。

茉莉個性隨和，樂意配合別人，很少顧慮自己。對父親每日來看診艾美後，一項又一項交待的任務，使命必達還不稀奇。其他人找她幫忙，她也儘量答應。她對僕人尤其體恤，總是為他們設想，以減輕其負擔。她向來自制，不喜對人頤指氣使。凡能自己做的，就不去麻煩他人。正是所謂“不要志氣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Do not be proud, but be willing to associate with people of low position，見“聖經”“羅馬書”第12章第16節)。因此漢利家的大小僕人，都很愛戴茉莉。只是如果漢利知道她為了讓別人方便，有時已到委屈自己的地步，一定因心疼而暴跳如雷。

一日吉布森來看診完艾美後，高興地宣佈她病情已被控制住了，從今起可以正常活動，就等逐漸康復。只是好消息卻附隨一個壞消息。茉莉告訴父親她每天胸口悶悶的，有時還頭痛欲裂，也常頭暈目眩。吉布森檢查茉莉後，極度不捨。“我真是個笨蛋！”他自責不已，難過自己只知關懷病人，沒留意女兒並非鐵打金剛不生病。就因她太好使喚，又從不抱怨，因此常交代一堆工作給她，把她弄成快虛脫不支了。他在麥田裡找到漢利，小男孩跟在身邊，牽著祖父的手。漢利問吉布森艾美的狀況，吉布森表示已逐漸好轉了。帶著孫子的漢利由於心情好，話匣子打開，發表他獨特的觀點。他說病人要回到自己的家鄉，才有可能痊癒。對外地來的人，由於不是在這裡出生，即使新鮮的空氣，對其健康並不會有什麼幫助。因此為艾美著想，他覺得該準備安排她回家了。而且因她是男孩的母親，他不會虧待她的。吉布森趁機說，若孩子留在這裡，他認為沒有比此處更適合母親的地方。母親在身邊，對小孩才較好，他建議該讓她就一直住下去。漢利正要開口反駁，吉布森打斷他，說並非為艾美來找他，而是想請漢利派輛馬車送茉莉回家，茉莉再不回家不行了。

由於吉布森說到後來有些哽咽，漢利警覺到，趕忙問他茉莉怎麼了，茉莉可如同他女兒。吉布森不禁傷感，他一輩子忙著為人治病，卻疏於把心思放女兒身上。茉莉對漢利一心一意要艾美離開，一直不知最後會如何發展，相當擔心，但又使不上力，以致心中經常氣悶。中醫裡說“虛火上升、鬱血攻心”，大約就是茉莉現在的狀況。而這段時間，她又持續操勞過度，終於整個人身心都垮了。但他不想跟漢利說這些，醫生沒有訴苦的權利，他只說茉莉離家太久了，想帶她回家，以能常看到她。漢利關心地問，茉莉是否是太累，生病了嗎？“我怎麼知道？”吉布森極不客氣地回答。漢利不說話了，他能理解吉布森異乎往常，近乎粗爆的原因，立即吩咐準備馬車。

眼看茉莉就要走了，漢利難以想像家裡沒有她的情景。一旦茉莉不在，他該如何是好？一直以來漢利視茉莉在身旁為理所當然，想要她來她就來，甚至還沒叫她，她就主動來了。直到此刻，他方知茉莉的重要，並體會上天待他實在太好了。他習於怨天久矣，少有如此刻般的謝天。而且直腸子的漢利，向來有話就說，想發怒就發怒，從不隱藏情緒，這時卻保持沉默，眾人皆知他正壓抑自己的感受，這對他是很不容易的。當茉莉坐上馬車，隨騎著馬的父親，即將離開漢利大宅時，漢利趨前親吻茉莉的手。只是在他試圖說些感謝及祝福的話時，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