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傲慢與偏見(三)

珍奧斯汀在世41年多，共完成6部主要的作品：“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1811)、“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1813)、“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1814)、“愛瑪”(Emma，又譯“艾瑪”，1815)、“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1818)，及“勸導”(Persuasion，1818)。其中最後兩部，是她過世後隔年才出版的。在她短短的人生裡，這樣的產量(還有若干短篇小說、未完成的小說，及其他作品等)，算是豐碩的。這6本書有沒有優劣排序？喜愛珍奧斯汀的人，可能會說每本都很好，難分軒輊。本來人各有所好，不論任何事務想要排序，都的確不易。

2003年，英國廣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縮寫BBC)舉辦票選活動，由英國民眾選出最喜愛的小說。雖作者並不限英國人，但由於票選是在英國進行，因此非英文小說，就幾乎不可能被選出。最終參與投票者超過75萬人，排出了前2百名。珍奧斯汀有3本上榜，其中“傲慢與偏見”排名第2，“勸導”排名第38，而“愛瑪”則排名第40。

這是個喜愛排名的時代，各式各樣的排名都有。2015年，BBC文化頻道(BBC Culture)的供稿人珍恰巴塔里(Jane Ciabattari)，收集了世界各國82個非英國之書評家，對英國作家的小說評比。最後產生百部“最佳英國小說”。其中“傲慢與偏見”排名第11，“愛瑪”排名第19，“勸導”排名第20，而“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則排名第66。總共1百部裡，珍奧斯汀佔了4本。由前述兩份排名，若有人想開始看珍奧斯汀的小說，對順序大約能有腹案了。但，的確每本都頗值得看。

不論普羅大眾(proletariat)選，或專家選，什麼1百大、2百大的英文小說名單裡，常不乏珍奧斯汀的小說。英格蘭銀行且以為，她享譽全球，影響力歷久不衰。那珍奧斯汀6部“應屬”膾炙人口的作品，是否真那麼讓人耳熟能詳？沒看過的人，能在一翻閱之下，便立即傾倒，或愛不釋手嗎？或至少珍奧斯汀的書，不會使人一讀就想丟開嗎？

2007年7月19日，英國很多媒體，不約而同地刊登一則有關珍奧斯汀小說的報導。BBC的標題是“一位作家說‘出版社拒絕古典作品，18家只有一家識破珍奧斯汀的抄襲版小說’”(Publishers reject classic titles only one out of 18 publishers managed to spot plagiarized versions of Jane Austen novels, a writer says)。有人會大膽到去抄襲珍奧斯汀的小說，且妄想出版？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英國有位作家拉斯曼(David Lassman)，他經常四處投稿小說，卻也到處碰壁。怨無知音下，他不禁好奇，珍奧斯汀若生於今日，會被視為奇才嗎？出版界會如何對待她？拉斯曼起而行，花了幾個月的功夫，將“諾桑覺寺”、“勸導”，及“傲慢與偏見”等3本書的部分章節打字，僅更改了作者、書名，及書中的人名與地名，然後依續寄給18家出版社(或經紀商)。

拉斯曼將“諾桑覺寺”改名為“蘇珊”(Susan)，這其實是該書最早的書名。又將“勸導”改名為“沃森一族”(The Watsons)，這其實是珍奧斯汀一本未完成的小說之書名，通常亦會列在珍奧斯汀的生平著作目錄裡。最後她將“傲慢與偏見”改為“第一印象”(First Impressions)，此亦為該書最早的書名。很多人可能會想，異動後的書名，不是原本的書名，就是其他作品的書名，皆與珍奧斯汀有極大的關連性，怎可能不被行家看穿？另外，拉斯曼又將3本書的作者，皆取名Alison Laydee，乃從珍奧斯汀早期的筆名A Lady轉化出來的。

拉斯曼以為他已給了很大的提示。像由“石頭記”或“風月寶鑑”的書名，對看過“紅樓夢”者，不會立即想到“紅樓夢”嗎？對音樂界人士，若看到作曲者是阿妹，總該連想到張惠妹(1972-)吧！而由周董，自然會想到周杰倫(1979-)。一樣的道理，由Alison Laydee，先想到A Lady，接著便自然連結到珍奧斯汀。一旦猜到作者，再由書名“First Impressions”，“傲慢與偏見”不就浮現了嗎？無論如何，書的好壞，與作者、書名、人名，及地名，豈有多大關係？拉斯曼以為他的小伎倆，對熟悉珍奧斯汀的人而言，完全不是障礙。更何況任職於出版社者，不都是書專家嗎？他想班門弄斧，豈那麼容易？

另外，若一本書的開頭是，“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少愛書者，會立即看出乃抄自“三國演義”。一旦起了警覺心，繼續往下看，曹操改成李白，赤壁改成武昌，這樣的魚目混珠，有何大用？很快便知全書乃抄自“三國演義”，人名及地名的不同，絕非問題。同樣地，若看到一本書的開場白為，“幸福的家庭無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All happy families are alike, each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咦？怎麼跟托爾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1828-1910)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1878)講得一模一樣？繼續往下讀，若還不知乃全抄自“安娜卡列尼娜”，對愛書者來說，便有點太遜了。

這類例子實在不少，如看到“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難道不會想到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嗎？即使沒看過書，也總該聽過。因這句話，歷來已不知被引用多少次了。

拉斯曼原本也是這麼以為。心想，光憑“傲慢與偏見”一書的開頭“人人皆知的真理是：凡有錢的單身漢，必想娶個太太”(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這麼廣為流傳的一句開場白，就絕對過不了行家的第一關。可惜他太抬舉那些所謂專家了。

拉斯曼最早寄出的“蘇珊”(即“諾桑覺寺”)稿件，沒有引起任何出版社的興趣，也無人指出是抄襲。曾出版J.K.羅琳(本名Joanne Rowling，1965-)著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小說之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Bloomsbury Publishing)，在退稿信中說，“我不覺得此書適合我們出版”(I didn’t feel the book was suited to our list)。連珍奧斯汀的書都不適合出版，還能出版什麼？拉斯曼再度測試，他寄出“沃森家族”(即“勸導”)的稿件，也全被退稿。J.K.羅琳專屬的克里斯多夫利特爾文學經紀商(Christopher Little Literary Agency)，於退稿信裡寫著“沒有信心讓此書稿發行”(not confident placing this material with a publisher)。對BBC的兩項票選，分別排名第38及第20的書，都缺乏信心發行，那其他作者的書，就更別想出版了。

最後一擊了。拉斯曼寄出“第一印象”(即“傲慢與偏見”)。仍收到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而前一年才重新出版“傲慢與偏見”的企鵝出版社(Penguin Books)，並未因此對“傲慢與偏見”記憶猶新。在他們的退稿信中，寫著“讀起來的確具原創性且有趣，但不適合企鵝”(really original and interesting read, but not right for Penguin)。抄襲的作品，居然被認為具原創性？而既然有原創性又有趣，卻何以不願出版？拉斯曼真要笑得喘不過來了。

空谷足音！在拉斯曼所寄的全部18家出版社裡，只有一家看出這是個騙局。喬納森凱普(Jonathan Cape)出版社的編輯助理鮑勒(Alex Bowler)，在回信中說“謝謝你寄給我們‘第一印象’的首兩章書稿。讀後我的第一印象是難以置信、有一點煩惱，再加上一陣子笑聲”(Thank you for sending us the first two chapters of First Impressions; my first impression on reading these were ones of disbelief and mild annoyance, along with a moment’s laughter)。又說“建議你把自己那本‘傲慢與偏見’找來，不過我猜它就放在你打字機的一旁。切記你的首頁，不要太過模仿該書的開頭”(I suggest you reach for your copy of Pride and Prejudice, which I’d guess lives in close proximity to your typewriter and make sure that your opening pages don’t too closely mimic the book’s opening)。

後來企鵝出版社的發言人承認，拉斯曼寄來的書稿，他們並沒真正去讀。如果時至今日，連赫赫有名珍奧斯汀的稿子，都這麼容易就被退，不太引起人們閱讀的欲望，便不知有那些作者的書，不會被退了。而票選好書時，眾多優先想到珍奧斯汀的人，一旦將書送到他們面前，一看作者、書名沒聽過(被換了)，便很可能棄之如敝屣，讀都不想讀，包括出版社的人！顯見即使整天接觸書，既不保證是愛書者，也不保證對評斷書之優劣，眼光夠敏銳。

書商看走眼的例子並非偶然。“哈利波特”系列小說共有7集，首集於1997年6月出版，最後一集於2007年出版。至2013年5月，7集小說全世界共賣出5億本，為有史以來最暢銷的系列小說。作者J.K.羅琳的首集“哈利波特”，她的經紀商向12家出版社推薦後，全被拒絕。但J.K.羅琳沒有放棄，鍥而不捨下，終於被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接受。出版社雖願意發行，但一點都不看好，第一刷只印了1千本。編輯還善意地建議J.K.羅琳“儘快找到正式的工作，千萬不要想靠寫童書來維持生計。”結果才到2013年，就已賣了5億本、被翻譯成73種語文，每一集並都拍成電影。富士比(Forbes)雜誌估計她2017年的總收入，高達9千5百萬美元；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富豪排行榜(Sunday Times Rich List)估計她至2017年累積的財富有8億5千萬美元。J.K.羅琳不但能靠寫童書維生，且過得相當舒服。只是這家沒退“哈利波特”的出版社，並不表示其眼光過人，因他們後來退了珍奧斯汀的書。

珍奧斯汀那些兩百年前的書，經過一番偽裝後，連出版社都不易看上，何況一般的民眾？所以真正“識貨”的人實在極少。那今日大紅的J.K.羅琳的作品會好些嗎？這麼多人看過她的作品，習慣其風格，是否很容易便被她的文字所吸引？

並沒太久前，2013年4月，一本作者署名羅勃蓋布瑞斯(Robert Galbraith)的犯罪小說“杜鵑的呼喚”(The Cuckoo’s Calling，中文版亦於同年發行)推出了。書評相當好，但銷量卻極為慘淡，也沒人搞得清楚作者羅勃蓋布瑞斯究竟是誰。後來網路上傳出，這本書真正的作者，其實是J.K.羅琳。但J.K.羅琳堅決否認。

星期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找來彼得米利卡(Peter Millican，1958-)，及派翠克卓拉(Patrick Juola，1966-)，兩位計算機語言學(computer linguistics)專家。各給他們5本書，除“杜鵑的呼喚”外，還有J.K.羅琳的小說“臨時空缺”(The Casual Vacancy，2012)，以及另3位英國作者之犯罪小說各1本。彼得米利卡透過單詞長度、句子長度、段落長度、單詞出現頻率、標點出現頻率，及單詞使用情況，共6個特徵進行比對。結果顯示“杜鵑的呼喚”，與J.K.羅琳的書最接近。他告訴星期日泰晤士報，他非常確信，這是J.K.羅琳的作品。另一方面，派翠克卓拉的測試結果也類似。

獲知測試結果後，J.K.羅琳即承認書是她寫的，已沒什麼好否認的了。然後呢？原本此書於2013年4至7月間，在美國市場只賣出少少的499本。當公佈真實的作者為J.K.羅琳後，便迅速爬升至亞馬遜(Amazon)暢銷書排行榜的第1名。

今日作品想獲出版社青睞，顯然相當不容易。出版社的眼光實難以捉摸。在珍奧斯汀的時代呢？作家辛苦的成果，有較容易被看上嗎？珍奧斯汀的日子有好過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