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傲慢與偏見(四)

既然發行的是10英鎊紙幣，在致詞中，卡尼遂講些與10英鎊關連的事，說不定也是為了將致詞拉長些。他說“10英鎊為她父親生前每年給她生活費之半”(10 pounds was half the annual allowance she received from her father while he was alive)。也就是珍奧斯汀的父親喬治奧斯汀(George Austen，1731-1805)，每年給她20英鎊。這樣算多嗎？喬治奧斯汀是位英國國教的牧師，擔任堂區長(rector)。本來神職人員，大多屬中等家庭，生活應還過得去，但因有8個小孩，薪俸可能令他捉襟見肘。於是從1773至1796年間，在那二十餘年裡，他不但利用閒暇種些農作物，還收了3、4個供膳宿的家教學生。過著斜槓人生，以添補家用。如此辛勤，這位令人尊敬的堂區長，每年收入也不過才2百英鎊左右。給珍奧斯汀的，已將近他年收入的10分之1了。何況他要照顧的，可不只珍奧斯汀1人而已。

比較一下。當時一熟練的木匠或鐵匠工人，每年收入約1百英鎊。而一典型的上等家庭，年收入通常介於1千至5千英鎊之間。珍奧斯汀父親2百英鎊的年收入，比下固然有餘，比上則是相當不足。雖並非太富有，但神職人員除社經地位比工人高多了外，應也不像工人那麼勞累(珍奧斯汀小說裡的神職人員，工作都不像太多)吧！所以仍被不少受過教育者，視為一很好的出路。

卡尼的致詞裡，透露了不少有趣的訊息。他說，“一張10英鎊的紙幣，對她來說也可能具有象徵意義，因這是出版社克羅斯比公司付給她的第一部小說‘蘇珊’之金額(A 10 pounds note may also have had a symbolic meaning to her, as it was the amount she was paid by publishers Crosby and Co. for her first novel, Susan)。我們曾以簡單方式估計出，在珍奧斯汀(1775-1817)至伊莉莎白蓋斯凱爾(1810-1865)，那段時期(1775-1865)之1英鎊，約值今日的1百英鎊。而今日1英鎊，約可兌換40元台幣。所以兩位女作家時代的1英鎊，約值今日4千元台幣。第一本書的報酬10英鎊，即約值今日4萬元台幣，寫作似乎不是一能讓人過舒適生活的行業。但這已相當於父親一年給她的“年金”8萬元台幣之半。

事實上，我們非專業的1比100之估計，一點都不離譜。身為英格蘭銀行總裁的卡尼，他對兩百餘年來，幣值變化的估計應夠權威了吧！在致詞中，他提到“10英鎊對珍奧斯汀來說相當多─差不多就像今天的1千英鎊”(10 pounds have meant a lot to Jane Austen ─ about the same as 1,000 pounds would mean to us today)，他給的舊英鎊對新英鎊，也是1比100。給出1比100之簡單比值後，馬克卡尼又給更精準的幣值比1比112。他說“根據自1775年以來，一般物價水準的成長，奧斯汀出生時的10英鎊，相當於2016年的1,120英鎊(Based on the increase in the general price level since 1775, 10 pounds at the time of Austen’s birth would be equivalent to 1,120 pounds in 2016)。由於我們常只是想約略有個概念，為了簡便，舊英鎊對新英鎊，不妨就採1比100。

只是在珍奧斯汀的作品目錄裡，1811出版的“理性與感性”不是她的第一部小說嗎？怎麼卡尼卻指出，“蘇珊”是第一部？原來大約在1798至1799年間，珍奧斯汀就已完成了“蘇珊”的初稿。經修訂後，1803年，她以10英鎊的價格，賣給位於倫敦的克羅斯比公司。這是珍奧斯汀第一部“交付出版”的小說，她期望很高，出版社也承諾會儘快發行。他們煞有介事的公開為這本書宣傳，且宣稱已在付印中。雖顯得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出版事宜，讓珍奧斯汀雀躍不已，但其實全都是假的。整份書稿，根本哀怨地被出版社束之高閣。

盼望復盼望，自交出“蘇珊”的稿子後，倏忽6年過去了，1809年4月，珍奧斯汀已無法忍受這麼長期的拖延了。她致克羅斯比公司一封哀的美敦書(拉丁語Ultimatum，即最後通牒)，給他們兩個選擇：若能立刻出版，則必要的話(像是原稿遺失或毀損，她已覺得這家出版社一點都靠不住)，她可重新提供一份稿子；若不然請歸還原稿，她將另尋出版社。這家至今仍存在，但曾惹火珍奧斯汀的克羅斯比公司，對她的不滿，毫不在意，回信表示，目前並無出版的打算，她可以原價買回版權。理直氣壯的珍奧斯汀，頓時洩氣了，因她根本拿不出10英鎊。

大作家居然這麼窮？那時(1809)珍奧斯汀的父親已去世(1805)幾年了，她每年20英鎊的收入早已中斷了。甚至她父親自1800年起，便從教會退休，從那時起，財務狀況便不會太佳。而且不要忘了，直到1809年，珍奧斯汀根本連一本書都還沒出版，並無稿費收入。珍奧斯汀有5個哥哥、1個姐姐，及1個弟弟，兄弟姐妹8人，感情相當深厚。大她兩歲的姐姐卡珊德拉(Cassandra Austen，1773-1845)，跟她一樣終身未嫁。父親的突然過世，讓家中女性經濟陷入困境。大哥詹姆斯(James Austen，1765-1819)、三哥愛德華(Edward Austen，1768-1852)、四哥亨利(Henry Austen，1771-1850)，及五哥弗朗西斯(Francis Austen，1774-1865)，均承諾會持續負擔母親及兩姐妹的生活。怎麼沒有二哥？原來二哥喬治(1766-1838)自幼便因殘疾，被母親送去給人撫養。他們另有個小弟查爾斯(Charles Austen，1779-1852)。

要出一本書怎麼如此困難？什麼樣的書，才能讓書商維持高昂的興趣？珍奧斯汀有時可能會想不透。雖然如此，她仍是勤奮寫作。這樣又過了7年，直到1816年，那時珍奧斯汀已出版4部小說了，她才買回那份她望眼欲穿的書稿。看來馬克卡尼說“10英鎊對珍奧斯汀來說相當多”，並非虛假。不過他所說的那10英鎊稿酬，珍奧斯汀後來還回去了，並未真的獲得。但這曾讓珍奧斯汀歡喜，卻也曾讓她憂愁的10英鎊，仍頗具意義，馬克卡尼才特別提起。

拿回“蘇珊”的發行權後，珍奧斯汀便對稿子進行大幅修改。遺憾的是，但如同人們常講的，稅吏和死神登門，乃無可避免之事，死神早早便盯上了珍奧斯汀了。自1816年初，她的身體，便開始感到不適。起初她並不在意，仍筆耕不輟，持續修改舊稿，且開始創作一本新小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儘管她不想把病當一回事，覺得能撐下去，但死神不放過她。她的健康狀況不但沒好轉，且病情逐漸嚴重。到了1817年4月，她便已臥病不起。大她兩歲的姐姐卡珊德拉，及大她4歲的四哥亨利，前者是她終身最親密的朋友，後者是6個兄弟中跟她最親近的，帶她去溫徹斯特治療。他們都不能相信這個自小只要一完成作品，便朗誦給家人聽的才女妹妹，生命會這麼短暫。但天妒英才，不論他們如何不捨，都已回天乏術了。1817年7月18日，珍奧斯汀在溫徹斯特去世。

亨利擁有牛津大學聖約翰學院(St John’s College，University of Oxford)的碩士學位。他是個很能幹的人，曾做過幾項不同的工作。1804年，他創辦一家銀行，但1816年3月時破產。他陷入沉重的債務中，幾個投資的兄弟，即大哥詹姆斯、三哥愛德華，及五哥弗朗西斯，也跟著損失慘重。因而降低他們對母親及兩姐妹的生活照顧能力。同年亨利成為一位英國國教的副牧師(curate)。1820年，跟他父親一樣，成為堂區長。由於曾是銀行家，人面較廣，從“蘇珊”起，他便常替珍奧斯汀跟出版社打交道，是她的文稿代理人(literary agent)。珍奧斯汀過世後，亨利藉由他與教會的關係，安排她葬在溫徹斯特座堂。珍奧斯汀的大哥詹姆斯，則為她寫墓志銘(epitaph)。次年(1818)，亨利將“蘇珊”改以書名“諾桑覺寺”，並與“勸導”，兩本書一起出版。距她當初慎重地交稿給克羅斯比公司，已隔了15年。

所以，曾讓珍奧斯汀興奮無比，以為很快便能印成鉛字的“蘇珊”(“諾桑覺寺”)，命途多舛，不但無緣成為珍奧斯汀的第一部小說，反而與“勸導”，並列為最後一部出版的小說。珍奧斯汀未能看到這部她盼望多年的小說出版，真是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蘇珊”既是珍奧斯汀第一部“交付出版”的小說，那是否為她第一部完成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