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咆哮山莊(二十二)

有一則“擠牛奶的姑娘”(The Milkmaid and Her Pail)之寓言。一農家姑娘擠完牛奶後，頭頂著一桶牛奶，雀躍地前往市集，邊走邊想，“這桶牛奶賣完後，可買30個雞蛋，大約20天後，總能孵出25隻小雞。小雞養大後，一下子便能賣光。太好了！我口袋裡就會有一大堆錢了。我要為自己買一身漂亮的衣服，還有鞋子、帽子及手套。哇！把自己好好打扮後，便去參加舞會。我將是整場舞會裡，最出色的女孩。到時候一個又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將排隊來邀我跳舞，這是我最神氣的一天。但我才不會輕易地答應，我將一再搖頭拒絕。”這時她不自覺地腦袋一晃，轉瞬間，一桶滿滿的牛奶，就倒下來了。牛奶、雞蛋、小雞、大雞、衣服、鞋子、帽子及手套等，都跟她說再見了。

上述寓言指出，“雞還沒孵出來前，先別急著數有幾隻”(Do not count your chickens before they are hatched)。所以千萬不要只活在幻想中，這是人們從小被教導的。

只是約克公爵理查的幻想不實際嗎？人若整日沉迷於幻想，當然不會前行，但幻想的確常是人們積極進取的動力。而且約克公爵理查登上王位的幻想，並非只他的腦海裡有，他父親亦曾有此念頭，且還曾起而行。在亨利五世執政的短短9年期間，國內大致安定，但亦曾有過“南安普頓陰謀”(Southampton Plot)。此叛亂事件，發生於1414年，主謀是約克公爵理查的父親，第三代劍橋伯爵科尼斯伯勒的理查(Richard of Conisburgh，3rd Earl of Cambridge，1385-1415)。他曾企圖罷黜亨利五世，然後將其亡妻安妮莫蒂默的弟弟，即第五代馬奇伯爵埃德蒙莫蒂默推上王位。其如意算盤是，由於埃德蒙莫蒂默沒有兒女，他將來王位能傳給誰呢？不就是他的親外甥，亦即自己這位造王者的兒子理查嗎？

不知是否鑑於天祖父(曾祖父的祖父)羅傑莫蒂默(在愛德華二世時)叛變後下場淒涼，第五代馬奇伯爵埃德蒙莫蒂默，對姐夫的此一“好意”，非但不領情，反而“大義滅親”，向亨利五世透露姐夫的陰謀。東窗事發後，科尼斯伯勒的理查被捕且被判處死刑，審判官中，包含他的小舅子埃德蒙莫蒂默。這恐怕令科尼斯伯勒的理查極不甘心吧！攘外必先安內，1415年8月5日，理查被斬首。幾天後，8月11日，亨利五世遠征法蘭西的艦隊啟航。

歷來英格蘭國王，能長大成年的兒子，人數通常不太多。亨利二世算是多的，有5個兒子，其中有4個長大。且4子中，理查一世及約翰兩位先後當上國王。愛德華三世與妻子埃諾的菲利帕，共生下8兒5女，合計13個孩子。9個長大的孩子中，有5兒4女。從1347到1353年，那6年間，席捲歐洲的浩劫黑死病(Black Death)，導致兩千5百多萬人喪生，占當時歐洲人口的將近3分之1，也帶走了他的3個女兒。到1362年，他50歲時，尚有5兒1女。除了年僅7歲的老么，即後來的第一代格洛斯特公爵伍德斯托克的湯瑪斯(Thomas of Woodstock，1st Duke of Gloucester，1355-1397)外，其餘黑太子愛德華、三子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四子岡特的約翰，及五子蘭利的埃德蒙，都替他分擔一些國事。不過他們不見得皆獲好評。

像岡特的約翰，他從首任妻子的娘家，取得極大的地產，當時為國王以外，全英格蘭最富有及勢力最大的貴族。理查二世由於暴虐無道，導致眾叛親離，岡特的約翰之子博林布羅克的亨利，曾參與反對國王，也曾支持國王，但他卻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經常支持國王。他輩分高(為理查二世的四叔，且自1376年6月後，他的3個哥哥皆已過世)，還曾擔任總管大臣，主持議會。只是雖位高權重，被認為雄心勃勃、勇於任事，但因私心太重、殘忍無情且缺乏政治智慧，在他不算短的一生(活至1399年，享年將近59歲)中，從未得到臣民普遍的愛戴。

與亨利二世的兒子不同的是，愛德華三世的幾個兒子間，手足情深，不會互相爭鬥。可惜在英法百年戰爭中，領軍打了好幾場勝仗，最獲人民愛戴的黑太子愛德華，於1376年6月去世了，尚差1星期就滿46歲。黑太子的長子昂古萊姆的愛德華，與小兩歲的次子理查，皆出生於他在法蘭西的領地亞奎丹公國。理查生於波爾多(Bordeaux)，因而亦有波爾多的理查(Richard of Bordeaux)之稱。由於哥哥在5歲(1370年)時便死了，父親過世後，9歲的理查，遂成為王位繼承者，並在隔年10歲時，當他祖父愛德華三世駕崩後繼承王位，即理查二世。被取名理查，是為了紀念早他兩百年的國王理查一世(1157-1199)，那是亨利二世與妻子亞奎丹的艾莉諾，最傑出的一個兒子。理查一世因勇猛善戰，而有獅心理查(Richard the Lionheart)之稱(中文裡常稱他為獅心王)。只是理查二世。辜負了父親的期望，他成為金雀花王朝的末代君主。

“聖經”“約翰一書”的第5章第4節說，“使我們勝了世界的，就是我們的信心”。黑太子愛德華在世的最後幾年，身體飽受病魔摧殘，本來這既然發生了，也沒辦法。只是以黑太子尚武的精神，及堅強的意志，這麼信心十足的一位武士，竟然無法戰勝病魔？再沒有比此更令他沮喪的。於是他在憂鬱中，度過暮年。在他的要求下，他的陵墓周圍雕刻一首法文詩。一生長期在法蘭西作戰，法文是他熟悉的語言：

我曾像你一樣，享受生命之樂，但終有一日，你也會與我一般。

當我還在人世時，何曾想過死亡的時刻？

如今我不過是個無助的俘虜，深埋地下，長眠於此。

我的雄偉壯美，已經消逝，我的肉體，已化作枯骨。

附帶一提，歐洲歷史悠久的教堂裡，往往有中世紀以來權貴的石棺。石棺常有精美的雕刻，整座石棺就是件藝術品。歐洲人不但注重死後的居所，也在乎墓誌銘，或刻於石棺上，或刻於墓碑，記述死者的生平，及對他的稱頌、安慰或悼念。大人物的墓誌銘，常會描述他一生的功業懿德，希望偉大的事蹟能萬古留芳。黑太子愛德華則希望後人能知道他曾經偉大，但壯志未酬。只是作戰的功績要不朽並不容易。黑太子的姪曾孫(他弟弟岡特的約翰之曾孫)，即幾十年後的亨利六世，他當國王不只無任何值得讚揚的事蹟，且被視為極度無能。但亨利六世創辨的劍橋大學國王學院與王后學院(後者以妻子的名義)，以及伊頓公學，這些是他活的墓誌銘。即使他已作古5百多年，這兩個學院及一所學校，至今仍生氣蓬勃，聲名遠播，且在院史及校史中，一直記載著創辦者的名字。要知墓誌銘可以是活的。

約克公爵理查會覺得他的先祖與眾不同，可能還有如下原因。首先，他的外祖父，即第一代克拉倫斯公爵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經由妻子的娘家，在愛爾蘭擁有不小的領地，為愛爾蘭最大領主。亨利二世、約翰及理查二世，均曾涉足愛爾蘭，但其他國王均不曾。1361年，克拉倫斯公爵被任命為愛爾蘭總督，是英格蘭歷來王子裡的首位。他的使命很清楚，即維持並擴張金雀花王朝在桀驁不馴的愛爾蘭西部之勢力。由此可見，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極獲他父親愛德華三世之器重。其次，約克公爵理查的祖父，即第一代約克公爵蘭利的埃德蒙，在英法百年戰爭期間，由於有戰功，1362年，才21歲時，便被其父愛德華三世冊封為劍橋伯爵(Earl of Cambridge)。1385年，隨其姪兒理查二世攻打蘇格蘭時，被擢升為(第一代)約克公爵。約克公爵理查可能也以他的祖父為榮。

愛德華三世尚未真正掌權時，他母親的情夫羅傑莫蒂默，原本在幕後當藏鏡人操控政局，沒過多久，便由幕後走到幕前，且氣燄日益高張。當時在英格蘭不時在各地舉辦比武大會，他常將自己打扮成亞瑟王，主持圓桌會議，儼然國王般。剷除羅傑莫蒂默的勢力後，愛德華三世雖極喜愛亞瑟王的傳說，但於即位初期，他並不那麼狂妄。在比武大會上，他寧可謙卑地將自己比作一較普通的圓桌武士(Knights of the Round Table，亦稱圓桌騎士)。他經常扮成萊昂內爾爵士(Sir Lionel)，以表自己雖身為國王，卻仍是一能與部屬並肩作戰的戰士。最早賦予他此角色的乃羅傑莫蒂默。1329年，在一次比武大會上，他向國王獻上一隻有萊昂內爾爵士紋章之杯子。以亞瑟王自居，但將愛德華三世比為一小騎士，不難猜出其居心。

愛德華三世並不以為忤，反而欣然接受。在1330年代，他實際掌權初期的許多比武大會上，始終佩戴此紋章，還用這位騎士的名字Lionel，給自己的三子(1338年出生)命名。這表示他雖掌權了，但沒有忘記過去那段不畏艱難，努力奮鬥的精神。而也就是這種精神，支持他推翻羅傑莫蒂默的統治。或許有這段背景，使約克公爵理查，認為身為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之後代，乃較愛德華三世其他兒子的後代高一等。

不過1350年代以後，由於覺得自己成就輝煌，愛德華三世開始以亞瑟王自居。畢竟世上真正謙虛的人很少，且人有選擇性的記憶，到後來往往只記得自己成功的事。而一旦君主開始自滿，那就顯示王國的輝煌時期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