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咆哮山莊(九十四)

“凱薩琳回家的隔天早上，便把我們前一天叮嚀她不要跟她父親說的事，全講了。‘爸爸！你猜我昨天碰到誰？說出來一定會讓你嚇一跳！當我每天盼望林頓回來，卻一再失望，你們還假裝同情我、安慰我。我從沒想到你會跟娜莉串通一起騙我。’她將昨天出遊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父親。我原本大為懊惱，後來想讓主人來攔阻她，將比我更有效。當凱薩琳滔滔不絕地描述她的經歷時，主人不只一次向我投來責備的眼光，於是我以為他會好好將實情告訴她女兒，包括希斯克里夫虐待林頓的母親、詐光亨得利的家產、讓哈雷頓成為一個粗人、搶走林頓等。更要說的是，在凱薩琳的母親生病時，他仍一再來騷擾她，使她常處於情緒過於激動的狀態，而這很可能是她病情急轉直下，迅速死亡的主要原因。豈料善良的主人太含蓄了，只點到為止，因而凱薩琳並未被說服，同意今後不再跟咆哮山莊那家人來往。”

“主人在女兒說完後，將她拉到身邊，慈祥地問她，‘知不知道為何把林頓住那裡的事瞞著她？’‘那是因為你太討厭希斯克里夫了。’凱薩琳直接了當地說。主人答道，‘這麼說，你認為我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毫不在乎你的感受？不，親愛的女兒，我絕不會這樣。並且不是我不喜歡希斯克利夫，而是他不喜歡我。我從沒看過像他那樣凶惡的人，凡他討厭的人，他都會摧殘那人到底。你若是跟你表弟來往，便無法避免不跟他接觸，而他會因為恨我而傷害你。所以，為了你好，我才採取防範措施，不讓你再見到林頓。我本想等你再長大些，才跟你解釋。沒想到你提早面臨這些齷齪事。’”

“凱薩琳並不滿意他父親的說明，她說，‘可是爸爸，希斯克里夫一點也不凶惡，且對人很熱情啊！他不反對我跟林頓見面，說我隨時想去他們家都可以，但不能告訴你，因你曾跟他吵過架。而且你之所以無法饒恕他娶了姑姑，乃因他窮。這得要怪你了，畢竟窮並不是什麼大錯。如今他不記恨，願意讓我跟林頓做朋友，你卻不願意，這點你徹底輸他了。’看女兒咄咄逼人，主人發現他若說她姑父心狠手辣，女兒必不會相信。他遂簡單說她姑父如何對待她姑姑，及咆哮山莊如何變成她姑父的財產。他不想多談這些事，因自從妻子過世後，多年來他對仇敵除厭惡外，一直充滿恐懼。他視希斯克里夫如一殺人兇手，相信若不是他，妻子很可能至今仍活著。而這兇手的報復尚未終止，仍企圖繼續奪走他所擁有的一切。”

“只是凱薩琳自出生以來，便一直生活在一充滿愛的環境裡。她以為世上的壞事，不過是些她平常不聽話、不講理，或亂發脾氣那些，而且她一向當天犯錯當天便後悔。她對有人居然能籌劃多年，執行報仇計畫，還有辦法心安理得、毫無悔意，相當震驚。主人不想讓女兒以為世上盡多人心險惡者，不願多討論此話題，遂說，‘女兒啊！希望你已經明白，為什麼我不讓你接近那個房子。好了，別再想這些惱人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到凱薩琳房間，準備為她換衣服時，發現她跪在床邊流淚。本以為她是無病呻吟，遂開導她一下，結果她說，‘我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林頓哭，他期待明天能見到我，但我將失約了。你想，他會有多失望啊！’”

“我澆這位小姐一盆冷水，‘放心好了，你以為他會像你想念他一樣想念你嗎？別忘了他有個伴哈雷頓，他一點都不寂寞。’凱薩琳站了起來，‘那我能寫個字條給他嗎？我答應要借他幾本書，你找個人幫我一併送去。可以嗎？’我斷然拒絕，‘不行！這樣一來他會給你回信，然後你再給他寫信，沒完沒了的。你爸爸期望兩家完全斷絕來往，我們必須照辦。’她一再懇求，我也一再拒絕，且叫她上床睡覺。關上門出去後，我想了一下又進去，發現小姐坐在書桌前，一張白紙攤開在那裡，看到我，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提醒她，就算寫了也沒人會幫她送。我將蠟燭熄掉時，她罵了我一聲‘你真可惡！’但我才不理她。”

“兩星期過去了，凱薩琳再也不為林頓的事吵鬧。但常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看書，手上還拿著一支筆。當我走近時，她便將書闔上，只是常有紙邊露出來，顯然在寫些東西。她也常一大早便來廚房，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想知道早餐的內容。她房間櫃子有個附鎖的抽屜，近來她離開房間時，一定會拿走鑰匙。這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有秘密了？有天我終於找到機會，她跟父親出門了。我從我那串管家的鑰匙裡，找到一隻能開那抽屜的。雖我早就有所懷疑，但看到那一大疊全是林頓的來信時，仍大吃一驚。剛開始的幾封，寫得拘謹又簡短，但逐漸便是一封封洋洋灑灑的情書了。不少字句之矯揉造作，已到可笑的地步，顯然他找到某本情書大全之類的書。這樣的信，對象並不必是那個特定的人，任何一女孩子都可以。凱薩琳是否被這些信打動，我不知道。但少女情懷，以她所處周遭無一匹配男子的環境，能收到‘情書’，大概就足以令她以為感情有所寄託了。看了幾封後，我便覺得不必再看了，反正都大同小異，我鎖上抽屜，卻將信拿走，穩穩地放在口袋中。”

“隔天一早，凱薩琳下樓來到廚房，我終於發現信差是誰了。就是那位送牛奶的男孩。我從花園繞過去，在他離去時攔下他。經過一番爭奪，我將信搶到手。我威脅他趕快回家，不然會倒大霉。在牆邊我讀完凱薩琳的情書，比她表弟的來信，有內容且流暢許多，字也很漂亮。我搖頭嘆息，走進屋子。那天早餐後，主人在書房看書，我在裡面整理，凱薩琳突然衝了進來，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情。主人急忙問她怎麼了？跌倒了嗎？他的反應，使他女兒相信他並非盜信者。她氣喘噓噓地說，‘沒事，爸爸。娜莉！請你跟我上樓去，我有點事要你幫忙。’看到凱薩琳的神情，主人雖有些擔憂，但仍讓我去處理。進了房間後，她將門關上，立刻說，‘是你拿走的，對不對？還給我吧！我以後絕不會再幹這種事了！千萬別告訴爸爸！你沒告訴爸爸吧！娜莉！說你沒有啊！我太淘氣了，我以後不會了！相信我！’”

“我揚著手上的那疊信，嚴厲地對凱薩琳說，‘你太不知檢點了，你應為你的行為感到羞恥。我要是把這些信放在你爸爸面前，你認為他會怎麼想呢？他不會痛心他的寶貝女兒做出如此有辱家風之事？我還沒告訴他，但你休想我會為你保守這秘密。還有，一定是你領頭寫這些荒唐的信，憑那愣小子，他是絕對不會想到起頭的。’凱薩琳啜泣道，‘我沒有想過要愛他，直至…。’我打斷她，‘愛！你長這麼大，總共見過林頓幾次？兩次！相處的時間總共有多久？6小時不到！你愛他？你可真懂得愛啊！現在跟著我，將這堆廢物，拿去給你父親，看他怎麼說。’她急著搶信，我將信舉過頭頂。她搶不到，但隨即一再哀求我，即使燒掉也沒關係，就是絕不能拿給她父親。”

“我有點心軟了，認為她就是有虛榮心，以為有人仰慕她。我問道，‘如果我同意將信燒掉，你能保證不再跟他有書信來往，且不再借他書，兩人也不互贈物品，如頭髮、戒指或各種玩物？’凱薩琳答道，‘我全都同意，現在把信扔進火裡吧！’等我準備要將信扔到壁爐裡時，她卻哀求我留一封給她當紀念。我不理她，抓出一把信丟進壁爐。‘你這狠心的壞蛋！’她硬將手伸到火裡，抓出一些燒剩的紙片。‘好吧！那我也留幾封給你爸爸看。’我將剩下的信塞進口袋，然後往門口走。凱薩琳將她手上燒焦的紙片，迅即扔進壁爐，並示意我完成這場獻祭。我確定無任何紙片沒燒盡才放心。凱薩琳不說一句話，但我想她感到很委屈。我雖同情她，但知道及早中止兩人的交流是對的。”

“我下樓告訴主人小姐身體不太舒服，但無大礙，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她不肯吃午餐，直到下午茶才出現。只見她面色蒼白，眼圈仍是紅的。但我想沒什麼大不了，幾天後便能化解。隔天早晨，我拿張紙條，託那送牛奶的男孩帶去給林頓少爺，要他以後不要再給凱薩琳小姐寫信。我也再三警告那男孩不可瞞著主人做其他勾當。從此他便只送牛奶，結束信差的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