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咆哮山莊(八)

在中世紀，歐洲各國王位的繼承，作法不盡相同。血統當然是最根本的，血統帶來的繼承權，被認為恆久及神聖。血統有了，候選人個人的才幹及人格特質，便往往為決定性的關鍵。對征服者威廉而言，史蒂芬是外孫(女兒的兒子)，瑪蒂妲則是孫女(兒子的女兒)。先女兒後兒子，與先兒子後女兒，對很多人來說，兩人血統遠近並無差別。而最後是兒子，對登上王位較有利。另外，不像瑪蒂妲自8歲(1110年)起，就幾乎不在英格蘭。史蒂芬則在英格蘭宮廷住過好幾年，並被亨利一世授予許多土地。朝臣及貴族，對他多半相當熟悉，且皆知他頗得亨利一世的寵愛。英格蘭王位出缺時，他年約40，幹練又強悍，儼然有王者之相。再加上前王過世後，他較先出現。這是何以英格蘭人，可以輕易接受他的原因。雖然若要講血緣，他並非長子，他兩個哥哥的繼承權應比他優先，但他哥哥並未出來爭王位。於是當在瑪蒂妲與史蒂芬這對表兄妹間挑選時，瑪蒂妲便落敗了。而且不只英格蘭，連法蘭西這邊，諾曼第的貴族也支持史蒂芬。

瑪蒂妲為何不迅速回去英格蘭，搶當英格蘭第一位女王，反而讓她表哥捷足先登呢？原來1135年12月，她父親突然過世時，她正懷老三(1136年7月三子誕生，次子則於1134年出生)。本來懷孕初期，就不適合奔波。尤其要橫渡英利海峽，那可是波浪洶湧，她弟弟15年前，才死於海難。因而她無法像史蒂芬，先快馬加鞭奔到港口，再如風馳電掣般穿越海峽，返回英格蘭。女性在某些方面，的確較男性居於劣勢。

自1136年起，瑪蒂妲的丈夫弗魯瓦五世，從諾曼第南部邊界，發動北伐。當時史蒂芬將全副精力都放在英格蘭，對諾曼第則守護無力。得天下容易，治天下就困難了，史蒂芬的統治並不順利，英格蘭很快便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

1139年，瑪蒂妲終於準備好了，結合反對史蒂芬的力量，從法蘭西入侵英格蘭。她的異母兄長羅伯特格洛斯特(Robert of Gloucester，1090-1147)伯爵，從史蒂芬的陣營脫離，此後成為瑪蒂妲最堅定的支持者。起初瑪蒂妲的陣營士氣如虹，接連贏得了幾場勝利。1141年4月，史蒂芬為她的部隊所俘虜，這時瑪蒂妲實際上已控制了英格蘭王國。史蒂芬這個國王不得人心，不少原本站那邊的貴族，陸續懷疑他政權的正當性，轉為挺瑪蒂妲了。其中包括不少位高權重者，如史蒂芬的弟弟布盧瓦的亨利(Henry of Blois，約1096-1171)，那時擔任溫徹斯特主教(Bishop of Winchester，1129-1171年在位)，並兼羅馬教宗使節(papal legate，1139-1143年在位))，便拋棄史蒂芬改支持瑪蒂妲。天賜良機，瑪蒂妲該立即稱王了吧！可惜她再度失去成為英格蘭第一位女王的機會，她安排在倫敦舉行加冕典禮，卻採用“英格蘭夫人”(Lady of the England)這個新奇又謙遜的頭銜。

瑪蒂妲未充分利用民心向背的優勢，畢竟她自幼起便長期待在國外，不但太“外國化”，且傲慢自負，不懂打天下須謙卑、謙卑、再謙卑。根基尚未站穩，不但跟當時權勢極大的溫徹斯特主教兼教宗使節亨利鬧翻，大多數跟她打過交道的權貴，也都先後被她惹惱。她又不知在統治初期，須輕徭薄賦以拉攏人心，反而徵收苛捐雜稅。在不堪忍受下，1141年6月，瑪蒂妲被市民趕出倫敦。另一方面，史蒂芬的妻子幗國不讓鬚眉，她代夫出征，對抗瑪蒂妲。在節節敗退時，1141年11月，羅伯特格洛斯特被俘，情深意重的瑪蒂妲，為了拯救這位異母兄長，不得不安排一場俘虜交換，釋放史蒂芬。

若弗魯瓦五世與妻子，似乎各自作戰。1142年11月底，瑪蒂妲被史蒂芬的軍隊，圍困在她位於牛津(Oxford)的城堡中，情況岌岌可危。這時羅伯特格洛斯特，極力勸瑪蒂妲的丈夫，速遣精兵猛將去營救。豈料正在諾曼第不斷擴展的弗魯瓦五世，捨不得暫緩諾曼第的進擊，只願抽出微薄的3百名騎士，由9歲的長子亨利帶領，去援助妻子。即使可能並不知丈夫派來的救兵，僅是杯水車薪而已，快絕望的瑪蒂妲，也無法再等待下去。不坐以待斃，她要靠自己。她以白色斗篷裹住自己，悄悄溜出城堡，利用環境保護色，讓自己融入白雪皚皚的原野。雪地裡隨時都傳來令人心驚膽顫的馬蹄聲，但她有如鬼魅，徒步走了8英里(約12.8公里)，均未被敵軍發現後獲救。她的堅毅不拔，使爭奪英格蘭的戰鬥，煥發出生機。

在英吉利海峽對岸，當然不會太平無事。由於瑪蒂妲在英格蘭艱苦地牽制住史蒂芬，使得弗魯瓦五世在諾曼第的進展順利。1144年，他佔領了此公國，並被推舉為諾曼第公爵。他與父親富爾克五世，兩人均驍勇善戰。在海峽兩岸均有領地的貴族們，頓時陷入尷尬的局面。兩邊不能得罪下，不得不同時承認兩個領主的統治權。

有段時期，英格蘭分裂成兩個宮廷，王國分別由史蒂芬及瑪蒂妲統治。瑪蒂妲控制的領地，為英格蘭的西南部，面積較小。亨利一世治理時，國家富裕繁榮，一切井井有條，如今卻處處混亂，令人唏噓。1148年，瑪蒂妲離開英格蘭，回諾曼第去。多年來的支持者羅伯特格洛斯特，已於前一年(1147年)過世，而鬥爭了9年，她已經累了。長子亨利15歲了，英雄出少年，王位爭奪戰，今後就由他接手了。次子若弗魯瓦六世(Geoffrey VI，1134-1158)已14歲，而當初延緩她搶奪英格蘭王位的三子，與她祖父同名的威廉(William，1136-1164)，也已經12歲了。與愛子長期未見，該去看看他們。俱往矣，瑪蒂妲放下父親留給她的使命，這些年為家族的付出已經夠了，今後她將住在盧昂(Rouen)以南的普雷聖母院(Notre Dame du Pré)的小修道中，悠然度過她的餘生。諾曼第公國於911年建立，自隔年(912年)起，盧昂便是公國的首府。這座位於塞納河邊的美麗城市，頗適合久居。

從1144年起，才11歲的亨利，便在父親安排下，參與政府事務。亨利知道，此乃為接任諾曼第公爵準備，對父親給他的磨練，他很認真地學習。1149年，亨利登陸英格蘭，參加對抗史蒂芬的戰爭。但沒過多久，便返回諾曼第。1150年，若弗魯瓦五世冊封亨利為諾曼第公爵(他自己仍是安茹及緬因伯爵)。隔年(1151年)8月，亨利向法蘭西國王路易七世(Louis VII，1081-1137，1108-1137年在位)宣誓效忠。沒做此宣誓，法蘭西國王可能會忐忑不安。當年9月，若弗魯瓦五世突然去世，結束了他短暫(38年)，但風雲激盪的一生。而18歲的亨利，便又繼承安茹及緬因伯爵。今後他要擔當實現雙親雄心壯志的重責，雖然前方仍有一大段荊棘的路要走。

打了快18年的內戰，是該結束了。自家表兄妹，有必要成為世仇？由坎特伯里大主教，及溫徹斯特主教主持談判。1153年11月，在溫徹斯特的會議中，交戰雙方達成協議。史蒂芬正式收外甥亨利為養子，並指定他為繼承人。史蒂芬仍是英格蘭國王，一旦去世，王位便由“法國人”亨利繼承。亨利的父親是法國人，又在法國出生長大，因此他幾乎就是個法國人。

1154年，史蒂芬蒙主恩召。亨利繼承母志，順利登基，即為亨利二世(Henry II，1154-1189年在位)。他的父親若弗魯瓦五世，一生中從未到過英格蘭，也看不出他對這個隔海的國家，有什麼特別的興趣。“金雀花”是他的外號，除他之外，並無人用此名號稱呼自己。結果他去世3年後，他的長子繼承了英格蘭的王位，開啟了長達兩百餘年，以他外號為名的“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1154-1399)。英國王朝是依父系來區分，史蒂芬是亨利一世的外甥，所以他接亨利一世的王位後，諾曼第王朝便結束；而亨利二世的王位來自屬母系的表舅史蒂芬，故他即位後，史蒂芬的王朝便結束了，開始新的王朝。

附帶一提，瑪蒂妲並無法經常欣賞盧昂的旖旎風光。由於她輩分高，又閱歷豐富，因而很難完全閒著。雖沒當上英格蘭第一位女王，她仍被視為一代女王，享有崇高的地位。在盧昂，瑪蒂妲扮演著智者及“大老”的角色。她不時為愛子亨利出謀劃策、為他排解與大弟間的不和，也常為歐洲的王公貴族居中調停。1167年9月，瑪蒂妲去世，享年65歲。她被埋葬在盧昂附近，貝克修道院(Bec Abbey，亦稱貝克海盧因修道院(Abbey of Bec-Hellouin)，普雷聖母院隸屬它之下)的高祭壇(altar)下。她去世時，身邊圍繞著貝克修道院的僧侶及修女。她漫長的歸隱生活，就是在他們的陪伴下度過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將所有的財產，包括兩頂來自日耳曼的黃金王冠，都捐贈獻給教會。

瑪蒂妲終其一生，沒當成女王，但分別是3個偉大國王的女兒、妻子及母親。她的父親是英格蘭國王亨利一世，這是第一個亨利。第一任丈夫是日耳曼國王及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海因里希五世，由於德文裡的海因里希(Heinrich)，即英文中的亨利(Henry)，因而有了第二個亨利。長子是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第三個亨利也有了。第二個丈夫呢？她3個兒子的父親，怎麼被忘了？第二個丈夫若弗魯瓦五世，僅是個伯爵，地位稍遜，何況又不叫亨利，只好靠邊站了，反正他有長子亨利來代表即可。父親沒得挑，兩個丈夫挑1個，3個兒子也挑1個，都挑亨利。瑪蒂妲的墓誌銘上遂寫著，“出生時偉大、婚姻中更偉大、後代最偉大：這裡沉睡著瑪蒂妲，亨利的女兒、妻子，和母親”(Great by birth, greater by marriage, greatest in her offspring: here lies Matilda, the daughter, wife, and mother of Henry)。墓誌銘霸氣十足卻又不失婉約，傳頌一時。

瑪蒂妲的次子及跟三子都比她早死。雖令她悲痛，但其實次子的早死，有助亨利二世執政初期政權的穩定，因次子曾二度對他兄長造反。那時在英格蘭，兄弟甚至兒子，都可能覬覦王位。王位的繼承，強者為王，並非先王說了算。瑪蒂妲的孫子們，經由聯姻，枝繁葉茂。她的後代將會主宰歐洲不少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