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咆哮山莊(二十九)

1464年，英格蘭大致安定下來，可以休養生息了。當年9月中旬，英格蘭若干權貴聚在一起，與國王蹉商幾件因戰亂而拖延的大事，像是重鑄貨幣。但其中有一件雖屬私事，權貴們卻一直深感興趣，那就是國王的婚事。愛德華四世那時22歲(生於1442年4月)，是還很年輕，但也到該結婚的年齡了。國王的娶妻，其實亦為一國家大事。因透過婚姻，可跟英吉利海峽彼岸，某個強國結盟(這是理想，一旦利益衝突，照樣開打)，或者為了化敵為友，可跟北邊的蘇格蘭結親。另外，婚姻也可給國家帶來王位繼承人。這會讓臣民安心，也免除一些人對王位繼承的幻想。比起重鑄貨幣這類大事，新王后人選，可能令大臣們更放心上。

誰適合當新王后？有人想到法蘭西勃艮地公爵的外甥女，聽說她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與勃艮地結盟，有很大的貿易利益，這應會很受倫敦商人之歡迎，而他們一直是約克黨的堅定支持者。也有人提議西班牙卡斯提爾國王的妹妹。1371年，岡特的約翰之第二任妻子，便是卡斯提爾王國的公主。嫁給國王當然比嫁給公爵更吸引人，且卡斯提爾王國此刻似乎有意願與英格蘭結為親家，這是一很好的結婚對象。後來眾人一致認為，與其在私下議論紛紛，乾脆跟國王攤開來談。

那時歐洲各國駐倫敦的大使圈，流傳一笑話。某位大使寫信給他的國王，信中提到“英格蘭有兩位統治者，一位是崇高的沃里克伯爵，另一位是誰呢？嗯！我一時想不起來。”此笑話自然也會傳到造王者沃里克伯爵的耳中，有人可能還故意當著他面講，以討好他。這類阿諛的話聽多後，難免令他相信，什麼都是他說了算，國王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絕不會有異議。沃里克伯爵認為，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一的小姨子，也就是他第二任王后薩沃伊的夏洛特(Charlotte of Savoy，約1441-1483)之妹薩沃伊的博娜(Bona of Savoy，1449-1503)，與愛德華四世為天作之合。於是從1464年春天起，沃里克伯爵便開始跟法蘭西秘密接觸，到了當年9月，他覺得大致沒問題了。

跟路易十一世聯姻有好幾個好處。首先，這是釜底抽薪，可徹底斬斷蘭開斯特黨餘孽與法蘭西的勾結，如此瑪格麗特王后，便只能一直在法蘭西自我放逐，幾乎不可能再入侵英格蘭，以為她那個精神異常的丈夫搶回王位了。另外，英法兩國友好，將有助於英格蘭與有一海之隔的歐洲大陸間之貿易，可彌補因放棄與勃艮地之聯姻，所造成貿易上的損失。

沃里克伯爵對自己的思慮縝密，視野宏觀，感到自豪。相信他提出王后人選後，必定人人拍案叫絕，且國王也會滿意。豈料當他說出，對國王婚事之安排後，他才發現，原來他在國王的心目中，分量並沒有他自以為的高。愛德華四世說出一令眾人震驚不已的消息，他已結婚了！大臣們不禁都望向沃里克伯爵，國王結婚了，這位國王的導師及重臣，怎麼居然不知道，還多事為他尋覓王后？

國王的妻子，不是歐洲其他國家的公主，或重要貴族的女兒，也不是美少女。英格蘭的新王后伊莉莎白伍德維爾(Elizabeth Woodville，1437-1492)，是個比國王約大5歲，時年約27歲的寡婦，且帶著兩個兒子，分別約9歲及7歲，前夫是個3年多前去世的小貴族。這樣的背景，嚇壞一群利益至上的權貴。

新王后雖非出身大貴族家庭，但她父親理查伍德維爾爵士(Sir Richard Woodville，1405-1469)卻有些名氣。他本是個沒有爵位的小地主，1437年，娶盧森堡的傑奎塔(Jacquetta of Luxembourg，約1415-1472)後，便開始翻身了。這並非因他妻子是盧森堡一伯爵之長女，家世顯赫。而是因妻子的前夫，乃亨利六世的三叔，曾威鎮英吉利海峽兩岸的第一代貝德福德公爵約翰。亨利五世去世前，任命他為法蘭西的攝政，並負責指揮作戰。他是亨利六世年幼時，在那英格蘭風雨飄零的歲月，最能穩定政局者。一生功業彪炳，極受英格蘭臣民的尊敬。1432年，他元配過世後，隔年續絃盧森堡的傑奎塔，這自然有地緣關係。1435年9月，貝德福德公爵在盧昂病逝。由於他的兩段婚姻皆無子女，他年約20歲的遺孀，遂繼承他主要財產的3分之1，且保留貝德福德公爵夫人(Duchess of Bedford)之頭銜(即使後來再婚仍是，因為此頭銜比伯爵夫人高，在東方恐怕不會有這種方式)。盧森堡的傑奎塔，遂成為一有錢又有地位的寡婦。

理查伍德維爾原本在貝德福德公爵家中工作，他父親是公爵府的管家(chamberlain)。在極敬重的三叔過世後，亨利六世委託三叔的管家，將三嬸帶回英格蘭。可能是在漫漫旅途中，這位年輕寡婦，與隨行的理查伍德維爾，兩人日久生情，墜入愛河，後來就秘密結婚了。但能得到亡夫留給她遺產的先決條件，是她若擬再婚，須先獲得王室許可。1437年3月，得知三嬸已梅開二度，且丈夫身分地位遠遠配不上她，亨利六世起先拒絕與他們見面，後來讓步，罰他們1千英鎊。罰款便能解決問題，當然令這對愛侶大喜過望，何況這筆金額對他們而言，根本不放眼裡。

盧森堡的傑奎塔這段“下嫁”之舉，可與比她稍早些，亨利五世的遺孀凱瑟琳，嫁給地位卑賤的歐文都鐸相輝映，都是為愛情而嫁。只是她比凱瑟琳幸運，凱瑟琳那一“下嫁”的婚姻，在她生前從未被承認，且1437年1月，以35歲多之齡過世後，丈夫歐文都鐸便因違反太后再婚之法而坐牢，受盡折騰。盧森堡的傑奎塔之再婚，則持續三十餘年，直到1469年丈夫過世為止。而且她非常多產，共生育了14個孩子，包括上述那位愛德華四世的王后，即他們的長女伊莉莎白伍德維爾。而除了長子12歲時，因發燒喪命，其餘孩子均長大成人。子女人數如此多，存活率又如此高，在那個時代，乃極罕見。日後此二女性的勇敢擇偶，將會連結起來。換句話說，盧森堡的傑奎塔對英格蘭之“貢獻”，並不只是生出一個王后而已。可惜這位“玫瑰戰爭”期間的傑出女性，其重要性，卻常被忽略。

夫以妻貴，這樁婚姻，讓原本籍籍無名的理查伍德維爾，立即躋身高層社會行列，跟英格蘭王室及歐洲許多豪門，都有了親戚關係。尤其他兒女眾多，若能透過精心挑選女婿及媳婦，理查伍德維爾便會有更多貴族親戚，家族勢力將更大。由於妻子為亨利六世的三嬸，伍德維爾家族自然原本為蘭開斯特黨參戰，對抗約克黨。

1460年，沃里克伯爵領軍從加萊入侵英格蘭。當時協助亨利六世集結艦隊的理查伍德維爾被俘，並被送到加萊受審。那是他首度見到未來的女婿愛德華四世(當時是馬奇伯爵)，愛德華四世雖當眾譏笑他出身卑微，最後卻放了他。已過了天命之年的理查伍德維爾，繼續支持蘭開斯特黨。1461年3月那場規模龐大、死傷慘重的“陶頓戰役”，他與次子(長子已過世)安東尼伍德維爾(Anthony Woodville，1440-1483)，皆於血戰後倖存。而再度，兩人皆得到愛德華四世的赦免。內戰中不知有多少貴族死於戰場，或被俘處死，他們父子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關關難過關關過，但半子的福分就不夠了。他的長女婿格羅比的約翰格雷爵士(Sir John Grey of Groby，1432-1461，伊莉莎白伍德維爾之首任丈夫)，在1461年2月的“第二次聖奧爾本斯戰役”中，不幸戰死，即使這場戰役，蘭開斯特陣營其實大獲全勝。雖說不幸，但若女婿夠幸運的話，伍德維爾家族，就沒有後來的飛黃騰達，甚至連約克家族的命運，也都可能受到影響。看來冥冥中自有定數。

英格蘭年輕的國王，娶一小男爵的女兒，且是一個已有兩個孩子的寡婦。這震驚了倫敦外交界，紛紛寫信回國報告。除了英格蘭新國王是為了愛情而結婚，而非為了精心算計的政治利益，實在無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國王為了愛情結婚？這太傳奇了！因而此婚姻在歐洲頗有浪漫的吸引力。對於愛德華四世如何跟他的王后認識並結婚，且還能隱瞞5個月，當時有各種傳說，也有人寫成詩歌。伊莉莎白伍德維爾可說是英格蘭史上，最令人料想不到的一位王后。

自1066年諾曼征服的將近4百年來，從不曾有一個英格蘭國王，跟自己的臣民結婚，也就是以往所有王后皆來自國外，至於情婦則通常是本土的。像在好些文獻中，被描述為高大魁梧、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又才智過人的愛德華四世，就算是為愛情而結婚，他仍有“眾多情婦”(numerous mistress)，而其中有紀錄者，皆為“就近取材”。沒錯，過去曾有國王的母親是英格蘭人，即亨利四世，但他父親岡特的約翰並非國王。愛德華四世是4百年來，第一位國王的妻子是英格蘭人。這樁婚姻不會帶來任何外交利益，至少基於這個原因，愛德華四世身邊的貴族，就完全排斥這個新王后。但他們其實另有其他說不出口的擔心。

王后的父親理查伍德維爾，顯然很擅長攀龍附鳳。以他卑賤的血統，當初居然能娶到貝德福德公爵的遺孀，讓自己跟蘭開斯特王室連結，這樣便已經很厲害了。如今舊王朝垮了，他又依附過來，讓女兒飛上枝頭變王后。其向上爬的本領，實在無人出其右。眾貴族既鄙視又懊惱，懊惱自己怎沒想到可跟國王結親。這位卑賤的人有十幾個子女，身為長女的王后，日後顯然肩負拉拔弟妹的使命。看來伍德維爾家族，要壓倒眾家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