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咆哮山莊(四十二)

英格蘭終於出現一位不願對羅馬教廷忍氣吞聲，且準備與教廷攤牌的君主了。但他們不至於像法蘭西國王腓力四世，曾殺害教宗且脅迫新教宗。要知有很長一段時期，教宗常被歐洲強權君主視做小媳婦。對於天主教會，英格蘭的作法是，合則來，不合則去。即使無情卻也仍維持相當的禮貌，這是典型的英格蘭式風格。

亨利八世於1509年4月22日登基，為都鐸王朝的第二位國王，王朝的開創者是他父親亨利七世。自1422年亨利六世登基後，87年來，他是英格蘭第一個經由合法程序繼承王位的君主，而不是用某種手段奪取。亦即他的繼承，乃毫無爭議，沒有戰爭、沒人死亡、沒人被囚禁，當然連一滴血也沒見到。當時在世的英格蘭臣民，幾乎都是首度見到王位被和平地繼承。另外，從亨利五世1413年登基以來，還不曾有位成年或接近成年的王子，直接繼承王位(亨利八世登基時差兩個月又6天滿18歲)。對這位新國王的登基，英格蘭臣民無不感到極度輕鬆，可放心地大肆慶祝。

曾有人說，“亨利最留名後世的，是他的6次婚姻，尤其是他為廢除第一次婚姻所作的努力”(Henry is best known for his six marriages, in particular his efforts to have his first marriage annulled)。事實上，亨利八世受過良好的教育，且富有魅力及領袖氣質。他在位時，正值文藝復興時期，而從宮廷風格到他個人的品味，他的確是位文藝復興時代的君主。文治之外，他武功也不弱，他以已如傳奇的“前輩”(並非其後裔，但是其妻子凱瑟琳王后之後裔)亨利五世為典範。

登基兩個多月後，1509年6月29日，亨利八世的祖母瑪格麗特博福特過世，享壽68歲，她燦爛的一生，至此終了。為父親及祖母服喪結束後，1512年，亨利八世發動對法戰爭。這令英格蘭軍方相當振奮，因自1450年代起，60年來，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到國外作戰。1513年，第二次入侵法蘭西時，亨利八世還御駕親征。但他適可而止，知道自己不能拿生命冒險，奮不顧身地跟法蘭西作戰，否則覬覦王位者，恐怕會趁機搶奪他的王冠。亨利八世是個幹練的君主，在位將近38年，若要數功績，會是洋洋灑灑。只是結婚6次，畢竟太獨特，因而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於是其餘他所完成的大事，相較之下，便都黯然失色了。

當時的風氣，教會與世俗的界限並不太清楚。教士及主教等神職人員，擁有大量財富，過著奢華鋪張的生活者，比比皆是。連地位崇高、受人景仰的樞機主教及羅馬教宗，用人唯親、作威作福、縱慾狂歡，也都不必訝異。至於贖罪券(indulgence)及教會聖職的買賣，也如家常便飯。據說教宗李奧十世(Leo X，1475-1521，原名喬凡尼迪羅蘭索德梅迪奇(Giovanni di Lorenzo de' Medici)，1513-1521年在位)就任後不久，便寫信給他弟弟，其中提到“上帝賦予我們教宗地位，就讓我們享受這權力。”享受無窮，或許是不少樞機主教，為了當上教宗，不惜用盡各種手段(包含毒死前任教宗)的主因。

風氣如此，教宗擁有情婦(或同性的情人)及私生子，乃屬稀鬆平常。而如一般世俗人，教宗找情婦，也是以美貌為主，且不管對象是否已婚，因毫不費力就能隱瞞。不過也有無所顧忌的，如羅馬教宗亞歷山大六世(Alexander VI，原名羅德里哥迪波吉亞(Roderic de Borja)，1492-1503年在位)。他有許多情婦，其中持續最長久的，為瓦諾莎德卡塔內(Giovanna dei Cattanei，1442-1518)，兩人的親密關係約始於1470年，且生了4個孩子。起先為掩人耳目，亞歷山大六世為這位情婦安排結婚，新郎就近取材，就是教會官員。一旦丈夫死掉，便再來一個，總共3次，反正官員很多。他不會虧待那些鼎力相助者，因有取之不盡的教會資源當靠山。所以為情婦找丈夫，對他從不是問題。成為教宗後，他先是說那些孩子是他的姪兒或姪女，後來乾脆就公開承認了。可能覺得身為教宗，不宜讓人知道他說謊吧！

既然公開了，就不再需要遮掩了，反而輕鬆自在。情婦瓦諾莎德卡塔及其孩子，便堂而皇之地住進已故樞機主教的豪宅，或富麗堂皇的別墅中。這位教宗，至少還另有4個孩子，相當多產，只是那些孩子的母親是誰，已不可考。內舉不避親，亞歷山大六世的幾個兒子，也在他利用職權下，平步青雲。如他跟瓦諾莎德卡塔內生的老大塞薩爾博吉亞(Cesare Borgia，1475-1507)，仍僅是個17歲的學生時，便被他任命為瓦倫西亞(Valencia，西班牙東部之一省)大主教(Archbishop of Valencia)。他全家至少有5人被任命為樞機主教。

17歲當上大主教，可一點都不稀奇，在亞歷山大六世之後，教宗保祿三世(Paul III，1468-1549，原名亞歷山大法內西(Alessandro Farnese)，1543-1549年在位)，曾晉升他的兩位孫子(他至少生了5個子女)為樞機主教，分別為16及14歲。保祿三世有“裙帶樞機主教”之稱，因傳聞當初他之所以獲任命為樞機主教，乃因他妹妹，有夫之婦的朱莉婭法內西(Giulia Farnese，1474-1524)，為亞歷山大六世教宗最喜歡的情婦。她應有沉魚落雁之容，因她最為人所知的稱呼為“Giulia la bella”，而bella在義大利文裡有“美人”之意。樞機主教羅倫佐普奇(Lorenzo Pucci，1458-1531)形容她是“最可愛的人”(most lovely to behold)。至於樞機主教切薩雷波吉亞(Cesare Borgia，1475-1507，亞歷山大六世教宗之子)，則形容她擁有“古銅的膚色、黑眼睛、圓臉及特別的激情”(dark colouring, black eyes, round face and a particular ardour)。教宗找情婦，不但重美貌，且不管是否為人妻。而一群主教竊竊私語時，並不見得都是在討論神學問題，有可能正對某女子品頭論足。

出生於亞拉岡聯合王國的亞歷山大六世，獲選為教宗的主要原因，是靠賄賂，且他的主要對手，樞機主教朱利亞諾德拉羅維爾(Giuliano della Rovere，1443-1513)的財力不如他。雖然如此，朱利亞諾德拉羅維爾仍於1503-1513年擔任教宗，為儒略二世(Julius II)，卻非立刻接著亞歷山大六世，中間夾著一位僅在位26天的庇護三世(Pius III，1439-1503，原名方濟各托代斯基尼(Francesco Todeschini)，1503年9月22日至1503年10月18日在位)。那他是怎麼當選教宗的？當然也是靠賄賂！只是位子還沒坐熱便蒙主寵召，其投資可能尚未回本。

亞歷山大六世聰明絕頂，又嫻熟教廷運作方式，本是極佳教宗人選。可惜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為自己及家人謀福利。再加上他有可能是史上，第一位公開承認自己有情婦且有孩子的教宗，應頗具爭議、名聲極壞吧！很難說。在亞歷山大六世之後，西斯篤五世(Sixtus V，1521-1590，原名弗利斯佩瑞提(Felice Piergentile)，1585-1590年在位)及烏爾巴諾八世(Urban VIII，1568-1644，原名瑪菲歐巴貝尼(Maffeo Barberini)，1623-1644年在位)，這兩位教宗，均讚美他為聖彼得(Saint Peter，天主教中文譯為聖伯多祿。彼得乃耶穌的十二使徒之一，天主教會認為他建立了羅馬教會，為第一任教宗)之後，最傑出的教宗之一。這樣還最傑出，那其他沒被評為傑出的教宗，會對什麼事有顧忌，就很難想像了。不知是否因亞歷山大六世，具“誠實”的美德，遂成為最傑出。

附帶一提，若要對最不道德的教宗排序，亞歷山大六世還不見得能名列前茅。早期的教宗裡有不少位，不論多麼令人髮指的事，都做得出來。如若望十二世(John XII，約930-964，原名奧塔維亞諾(Octavianus)，955-964年在位)，各種荒淫無道的事，恐怕沒一件沒做過，見“教宗史”(The Popes: A History，約翰朱利斯諾里奇(John Julius Norwich，1929-2018)著，2011年出版，黃書英(2019)為中譯本)。當時教宗上台的方式，靠行賄、暴力，或某有力國王之支持(因而日後須當其代言人)，不一而足。對於早期教宗，絕對不能聯想到聖潔的品格，連品格都最好都不要想到，這樣才不會屢被他們所做離譜無比的事，驚嚇不已。而教宗身邊圍繞著追逐私利、陰險詭詐者，也得視為尋常。將教宗想成一君主，甚至幫派頭子，可能較恰當。

教宗帶頭有情婦，因此國王有情婦，也就理所當然，且公然為之，完全不是秘密，只是情婦之子通常無繼承權而已。不過若經一套程序，私生子的繼承權，也就有了。君臣“地下情”氾濫，無人干涉。但國王結婚，須得到教會同意，這有時並不容易。而若想離婚，更困難重重，除非王后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因王后家族常也是強權，教宗得罪不起。不過國王離婚之准許與否，並無準則，因滔天大罪之解釋權在教會。教會掌握離婚核准權，常能逼國王對某些事俯首就範。

舉例來看。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Louis XII，1462-1515，1498-1515年在位)，是有“智者”之稱的查理五世之曾孫，在登上王位之前，他被稱為奧爾良的路易(Louis of Orléans)。1476年9月，在堂兄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一的要求下，他娶其女兒法蘭西的胡安娜(Joan of France，1464-1505)，當時兩人分別是14及12歲。他這位姪女有殘疾，且據說不能生育(不知當時如何確定，說不定是被醜化)。1483年，路易十一駕崩後，由他兒子查理八世繼承王位。1498年4月，查理八世在一次意外中過世，而因他的7個孩子全都早夭，王位遂由他堂叔奧爾良的路易繼承，成為路易十二。之後為了一些政治目的，路易十二擬娶他的堂姪媳，即查理八世的遺孀，前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Anne of Brittany，1477-1514)。那原本的妻子怎麼辦？

路易十二相當薄情，他以原配殘廢，及結婚時他才14歲等理由，於1498年9月，向羅馬教廷申請廢后。已結婚22年了，難道當初不知妻子的身體狀況？而以那個時代，14歲也不能說就年幼無知。雖原王后法蘭西的胡安娜強烈抗議，但因她父親路易十一及弟弟查理八世皆不在了，且另一弟弟早夭，在娘家無人替她撐腰下，1498年12月，勢利的教廷，宣告她與路易十二的婚姻無效。路易十二所提那麼薄弱的理由，居然能被接受，除了教廷出於政治考量，再無其他可能。後世稱此為“該時代最下流的訴訟之一”(one of the seamiest lawsuits of the age)。當時的教宗是誰？正是前述那位結婚生子的亞歷山大六世。而離婚後沒幾天，1499年1月7日，路易十二便與守寡尚不滿1年的前安妮王后結婚。這位安妮，便成為史上唯一一位，曾二度當上法蘭西王后者。

王后被離婚怎麼辦？沒有抑鬱而終，法蘭西的胡安娜回到自己的領地，興建了聖母瑪利亞修道會修道院(monastic Order of the Sisters of the Annunciation of Mary)，並親自擔任院長(abbess)，此修道院至今仍存在。1950年5月，她被羅馬教廷冊封為聖。

那時生病或生產，都易致死，國王或貴族妻死要再婚者，除非教宗覺得擬結婚的兩人血緣太接近等理由，否則通常不會有問題。因此結婚數次是有的，但在可以有情婦之下，像亨利八世的結婚多達6次，便相當罕見。他並非沒有情婦，但通常他會想讓情婦升格為妻子，如此原王后便得“處理”掉了。亨利八世曾大費周章地進行宗教改革，對英格蘭後世影響深遠。只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宗教改革此大事，乃與他的婚姻有關。他正是因教會反對他廢除第一次婚姻，而引發宗教改革。而羅馬教廷之所以毫不妥協地反對，主因為他的王后，乃來自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