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咆哮山莊(六十九)

在美國陷於種族歧視紛爭的19世紀，英國出了好幾位傑出的女作家。當然美國也不是沒有，像“湯姆叔叔的小屋”之作者斯托夫人便是一位。但那個時代，英國的女作家，似乎較美國多得多。鼎鼎大名的，至少有珍奧斯汀(1775-1817)、伊莉莎白蓋斯凱爾(1810-1865)，及勃朗特三姐妹。三姐妹排序在中之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1818-1848)，於去世前一年，1847年出版“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此書在BBC於2003年舉辦，英國民眾最喜愛小說(不限英國作家)的票選活動中，名列第12，略遜於她姐姐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的“簡愛”，排名第10。這是75萬民眾普選的結果，頗具參考價值。

普選之外，另有專家選。2015年，BBC文化頻道的供稿人珍恰巴塔里，收集來自世界各國82個書評家，對英國作家的小說評比後，產生百部最佳英國小說，“咆哮山莊”依然高居第7，仍略遜於她姐姐的“簡愛”，排名第5。兩份都不是年度排名，是歷年排名，也就是“有史以來”的排名。因而能有作品名列前茅，相當不容易。

漢樂府“長歌行”中有“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此詩藉河川東流入海後，再也不西歸，以說明青春也是一去不復還，因而人在青少年時期，便應及早努力，免得到老年時，才哀怨生平一事無成。不但如此，昔日短命乃稀鬆平常，因而若想要有番大作為，更不能不早點開始努力。我們看秦始皇(西元前259-210年)，13歲即位，24歲(西元前235年)時，開始攻打趙國，依序消滅韓、趙、魏、楚、燕、齊六國，統一全國，建立秦朝那年，不過38歲(西元前221年)。他在位期間，且進行多項大型工程，至今留下的，至少有長城及兵馬俑。完成這麼多事，但在世僅49年。他能少壯不努力嗎？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西元前356-323年)就更不必說了，他建立一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去世時才33歲。他當然也不可能少壯不努力。

勃朗特三姐妹中的小妹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ë，1820-1849)，畢生有兩部小說出版，雖在後世的名氣，遠不如兩個姐姐大，但在文學史上亦有其獨特的地位。勃朗特三姐妹的壽命均不長，分別是39，30，29。顯然她們皆不可能少壯不努力。珍奧斯汀的名著之一，“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之初稿，約在1796年完成;“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之初稿，則於1797年8月完成。尚未滿22歲，便已寫出兩本書了。都風行至今，且早就成為世界名著。猜想這幾位作家，倒不見得都是自幼起，便有須及早努力，免得老年時後悔的領悟。而就是從小小年紀起，就熱愛寫作，然後不多想、不三心二志，就一直寫下去了。

幾位女作家裡，只有伊莉莎白蓋斯凱爾活得“久一點”，去世時55歲。她的第一本書“瑪麗巴頓”(Mary Barton)，1848年出版，時年38歲，如果她像艾蜜莉勃朗特，只活短短的30年，那大約就一本書都沒寫成了。著名的“北與南”(North and South，1855年完成)，及“錦繡佳人”(Wives and Daughters，1865年她去世時尚差個結尾，算是未完成)，便也都無法問世，那就太可惜了。其實上述幾位(除伊莉莎白蓋斯凱爾外)女作家，沒有少年維特的煩惱，自少起便筆耕不輟，知道及早努力，倒還不是最稀奇。較令人訝異的是，在那保守的年代，她們年紀輕輕，便能有如此豐富的人生體驗，實在不容易。

我們看珍奧斯汀，她出生於英格蘭東南部漢普郡(Hampshire)的小鎮斯蒂文頓(Steventon)，在倫敦的西南。她父親從教會退休後，將家遷到古城巴斯(Bath)，在斯蒂文頓的西北，但仍在倫敦的西南。而兩地都屬英格蘭南部。她的小說，情景大多發生在英格蘭南部，也就不足為奇。至於艾蜜莉勃朗特，出生在位於英格蘭東北部約克郡(Yorkshire)的小鎮索頓(Thornton)。她一生中唯一的小說“咆哮山莊”，故事便發生在18世紀的約克郡。這是巧合嗎？小說背景是作者的出生地，或曾去過的地方，並不稀奇。畢竟在資訊不易取得的時代，那是作者較熟悉的地方。所以我們才會對幾位女作家，能寫出場景那麼多變化的小說，感到訝異。除親身經歷，或從書本或他人處吸收外，也要有豐富的想像力。

不僅如此，艾蜜莉勃朗特其實相當內向，她最親近的朋友，就是她妹妹安妮勃朗特。此外，除了上教堂及到家附近丘陵散步，她幾乎很少踏出家門。既然不愛外出，她幾乎沒有結交到任何朋友，也就不足為奇。這樣孤獨又孤僻的生活，如何能了解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如何能有太多的生活體驗？只能說天縱英明，不能以常理來度量，她就是有辦法寫出那本曠世巨著“咆哮山莊”。

在珍奧斯汀的小說裡，人物大致都屬正常，主角有正常的家庭，且男主角與女主角正常的交往。書中女子大多務實，所謂好對象，財富不會不列入考量。而最後的結局，往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符合讀者一路翻閱下來的憧憬。而一旦結婚，全書差不多就該結束了，否則婚後不幸福怎麼辦？豈不讓讀者的幻想破滅了？

1846年5月，勃朗特三姐妹合出了一本詩集，都使用筆名。是不好出名嗎？我們說過往昔男女大大不平等，尤其在英國那男性當家的時代，有些人覺得女人該以相夫教子為重，怎麼正事不幹去寫作？對女作家懷有偏見的人並不少。不過偏見不完全是負面(即使今日也一樣)，有些人一看作者是女生，可能會好奇想看看女生能寫出什麼書？有如今日不時會聽到“美女作家”的稱呼，但“帥哥作家”則較罕聽到。男性作家大概不會喜歡被如此稱呼。三姐妹希望能得到真正的評價，為免除人們對女作家的偏見，因而寧可取男性化的筆名。不過這本詩集銷路不佳，只賣出兩本。但三姐妹並不氣餒，仍各自繼續原本就進行的小說創作，發表時也仍以筆名。

艾蜜莉勃朗特的“咆哮山莊”，大約創作於1845年10月至1846年之間。1847年，以男性化的筆名“艾利斯貝爾”(Ellis Bell)出版。特地取Ellis，因與她名字Emily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同為E。三姐妹皆是如此。像夏綠蒂勃朗特之筆名為Currer Bell，至於安妮勃朗特則取Acton Bell。筆名的姓皆取Bell，有如三兄弟。且Currer與Charlotte同為C開頭，Acton與Anne同為A開頭。出版後隔年，30歲的艾蜜莉勃朗特便過世了。

“咆哮山莊”是艾蜜莉勃朗特唯一出版的小說。書中以第一人稱來敘述故事，但故事又絕大部分是那位主人翁聽來的，寫作手法別緻。這本書初讀之下，會難以理解，怎麼有好幾個主要人物，身體都不太好，即使身體好，心理可能也不太健康。而且從頭到尾，似乎沒太多好天氣的日子，常是冰天雪地，北風呼呼地吹，連莊園都以咆哮(Wuthering)名之。當地冬日暴風來襲時，狂風怒吼，咆哮(或說呼嘯)而過。所以，本來咆哮是指風聲，而非人在咆哮。不過書中會咆哮的，的確也包括人。全書給人的感覺，就是沒有光明面，陰陰暗暗的。連被愛都非好事，是一種殘酷的愛，因恨可能隨之而來。另外，書中有幾個主要人物中，有言談舉止相當粗俗。甚至還行為怪異到邪惡的地步。怎會如此安排，會討喜嗎？作者似乎無意讓讀者喜歡她筆下的人物。曾有評論家認為，作者有點像是在展示人性的醜惡面，藉此得到病態的滿足。

在那個時代，連“簡愛”都有人認為不太健康了，“咆哮山莊”被判定為病態，那就是比不太健康，更不健康多倍了。對於戕害讀者的心靈，比較樂觀的人慶幸，並不必過度擔心，因這種書，根本不會有太多人想看。還有人建議，兩害相權取其輕，若真對詭異的書好奇，建議去看“簡愛”，至少傷害小些。

另外，奧珍斯汀，及伊莉莎白蓋斯凱爾，她們小說裡男女主角可能有貧富之別，但至少都出自紳士家庭。而且結婚後，故事便結束了，免得婚後還合不來。因而留給讀者的，只有憧憬與幻想。“咆哮山莊”裡，主要人物裡有地位低賤者，甚至可說是“奴隸”出身。心理不平衡，惹出的乖張行為，讓全書溫馨部分不多。而書中即使結婚後，故事仍繼續發展，不見幸福快樂，只有醜陋痛苦的事不斷。書中女孩子的擇偶，就是不乾淨俐落，讓讀者擔憂。每逢你以為到了否極泰來的階段了，其實更慘的仍在後頭。

作者這麼一個年輕女孩，怎會有那麼複雜的念頭，寫出如此病態的書？起先讀者可能會這樣想。但慢慢地，咀嚼再三後，不少讀者對“咆哮山莊”，逐漸產生共鳴。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幸運，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人生不見得明天會更好，事情常就是糾結在一起。甚至，有時整個人生，就是一直不太如意。再加上社會較開放後，思想較多元，能欣賞的尺度擴大，不再輕易判定那種題材是病態。於是這本書的評價，遂逐漸高起來了，早已被視為英語經典小說了。可惜這一切對“咆哮山莊”的推崇讚賞，艾蜜莉勃朗特都無法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