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咆哮山莊(一百一十)

“過了一、兩個鐘頭，主人進來了。那時客廳除了我並無其他人，只見他仍未平靜下來，臉上顯出歡樂的神情，但身子不停地顫抖。倒不是因冷的關係，而是他的身體像一根繃緊的弦在顫動。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你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他說，‘我那會有什麼高興的事，我是因餓過頭，不禁興奮起來，但好像又不該吃才對。’我說，‘餐點還在，你多少吃一些吧！’我起身要去拿他的盤子，他急忙說，‘我現在不想吃，晚上再吃。還有，娜莉，讓我最後一次求你，叫哈雷頓及那個女孩都避開我，我要一個人待在這裡，你們誰也別來打擾我。’”

“我問道，‘你這樣自我放逐，有什麼新的原因嗎？希斯克里夫先生，請告訴我，你的行為為什麼如此怪異？還有，你昨天夜裡到底去那兒了？我問這個，並不僅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而是…。’他打斷我，‘沒錯，你正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才問的。不過，沒問題，我還是願意回答你。昨天夜裡，我簡直快進地獄了。但今天我看得見我的天堂了，我親眼看到，就在距離我不到3呎(0.9144公尺)處。現在，你最好走開，如果你能克制住，不要當包打聽，便不會被那些你所看到的或聽到的嚇壞了。’我不再說什麼了，清理好桌子後便走出去，心裡更加惶恐不安。”

“那天下午，主人一直坐在客廳，無人去干擾他。8點鐘，雖他沒叫我，我仍將晚餐端過去，並點了一支蠟燭送去，同時，由於爐火快滅了，有些涼颼颼的，我問他要不要關上窗。我說話時，靠近他，手上拿著的燭光照亮他的臉，那張臉實在有夠可怕。一對深陷的眼睛、詭異的微笑，及有如死人般的蒼白，這那是希斯克里夫先生，根本是一惡鬼。我一驚，手裡的蠟燭歪倒在窗沿，隨即被風吹熄，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他開口了，熟悉的聲音說，‘關上吧！瞧你！笨手笨腳的。蠟燭你是橫著拿嗎？再去點一支來。’我踉踉蹌蹌地快步離開，到廚房跟約瑟夫說主人要他送支蠟燭去，並生起爐火。我已不敢再進去了。”

“約瑟夫將晚餐又端到廚房，他說主人說他要睡了，現在什麼也不想吃。我聽到他上樓的聲音，但不是去他自己的房間，而是去凱薩琳恩蕭昔日的那間，你還記得吧！你剛來時曾住過一晚。我很納悶，心想‘怎麼進那房？難道他是個食屍鬼(ghoul)？或者是個吸血鬼(vampire)？’我在書裡看過有這些鬼，都很可怕的樣子。後來又想，他是從小我便認識的，絕對不是鬼。會對他產生恐怖感，真太可笑了。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時，還想著，‘這黑小子，究竟是怎麼冒出來的？一個好心人收留他，給他一個家，他卻將自己毀了。’突然，我清醒了，想像希斯克里夫的父母會是什麼樣的人？我回想他的一生，包含各種曾令我們害怕的事。最後且想到他的去世，及葬禮的安排。葬禮將會很令我頭痛，因到時碑文上的內容，必然得由我負責。而我既不知他姓什麼，也不知他何時出生？甚至，那有什麼好話能為他寫呢？我想不出他這輩子曾做過那一件好事？”

“天才剛有點亮我便醒了，我走到花園，想看希斯克里夫半夜是否從窗戶爬出去。他睡的房間窗下之地面，看不出有任何腳印，‘太好了！那表示他整夜都待在家裡，昨夜總算沒惹出什麼事。’我感到很慶幸。稍後我為全家準備早餐，並要凱薩琳及哈雷頓先吃，不必等主人。我想主人既然不願看到他們，他們最好趕快吃完離開。結果兩人表示想到花園的樹下吃。我覺得那更好，便替他們在外面安放一張小桌子，及兩張椅子。我再進屋子時，發現希斯克里夫已下樓了。他和約瑟夫正在談莊稼的事，他下了若干明確又詳細的指示。他說得很急，顯得相當有元氣，且神情仍很亢奮。約瑟夫走後，我端了杯咖啡給他，並將麵包推到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但沒喝，凝視著牆，又看到他思戀的人嗎？我想這樣不行，趕緊出聲，‘趁熱吃及趁熱喝吧！你一定要好好吃些東西了。’他沒吭聲，只笑了笑。只是我寧可看到他面目猙獰，也不願看到他這樣詭異地笑。我嚷道，‘希斯克里夫！我的主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別這樣看著我，好像你見到鬼怪一般。’”

“希斯克里夫又詭異地笑了一下後說，‘我也要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這樣大喊大叫。現在轉過身，看看四周，然後告訴我，這裡是不是只有我們兩人？’我回答，‘當然啊！就只有我們。’雖這麼答，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他將早餐的杯盤推到一旁，使能更方便地向前凝望。我本以為他是望著牆，其實不是。他較像是凝視兩碼(1.8288公尺)內的某個東西，我不知那是什麼，但顯然他所看到的，同時給他帶來極度的喜悅，與極大的痛苦。他兩眼緊盯著它，捨不得移開目光，即使跟我說話時，也是如此。”

“我提醒希斯克里夫該吃些東西，說他已很久沒進食了，只是講了好幾次都沒效果。因聽了我的勸說後，他有時會伸手去拿麵包，但不是伸到一半縮回去，就是拿塊麵包又放了下去。我很有耐心，一直陪他坐在餐桌前，他全神貫注地冥思苦想，我擔心他走火入魔，一再企圖讓他分心。後來他煩了，突然站了起來，質問我為什麼不讓他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還說下回不必我侍候了，我只要將食物端來後，便不用管了。說完他便走出屋子，打開柵欄往前走，直到我看不見蹤影。”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慢慢度過，夜晚又來臨了。我在客廳等待，直到很晚才回房，上床後輾轉難眠。過了半夜，希斯克里夫回來了，但他待在客廳沒有上樓。我既然睡不著，索性到樓下廚房。希斯克里夫來回踱步，有時深深吸一口氣，彷彿在呻吟。他口內嘟嘟囔囔的，我只聽得清楚凱薩琳的名字，伴隨著一、兩聲親密或痛苦的字眼。他像在跟他面前某個人說話，他的聲音雖低，卻顯得很誠摯，有如從內心深處發出來。我鼓不起勇氣走到他身旁，但想讓他分心，於是撥弄爐子裡的火，以發出聲響。弄啊弄，終於引起他注意了。他喊道，‘娜莉，來這裡吧！已早晨了嗎？帶著蠟燭過來。’我回答說，‘才4點。你帶一支蠟燭上樓去睡吧！’他拒絕了，‘我不想上樓，你來替我生個火吧！’他仍來回走著，不時發出重重的嘆息聲。我懷疑他是否已精神錯亂了。”

“希斯克里夫呼吸急促地說，‘等天亮後，我要派人將律師找來。我要趁還能思考、還有行為能力的時候，寫下遺囑。我的財產怎麼處理，我從沒想過。真希望能把我的財產都毀掉。’我立即說，‘先不管遺囑吧！你做了那麼多不公不義的事，傷害了那麼多人，應趁仍活著時，好好懺悔一番。我從未料到你精神會出問題，但現在卻覺得你精神無比錯亂，而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這幾天不吃不睡，即使像泰坦(Titan，希臘神話中的巨人)那般強壯的人，也會倒下來。看看你，兩頰陷下，眼裡都是血絲。十足像個餓得快死、睏得快瞎的人。你只要照照鏡子，就會知道你此刻有多麼需要吃飯睡覺了。’”

“希斯克里夫毫不在意地說，‘那怎麼辦？我既吃不下也睡不著。好了！就先不管律師。至於懺悔，我沒做過什麼不公不義的事，要懺悔什麼？我太幸福了，卻又不夠幸福。我的靈魂為了幸福摧殘我的身體，卻沒使它自己得到滿足。’我驚嚇住了，‘幸福？主人啊！你有什麼怪異的幸福？如果你不生氣，我可給你幾句忠告，使你能更幸福。’他大發慈悲，‘你有什麼忠告就說吧！’我豁出去了，‘你從13歲起，就離開基督，過著自私自利的生活。想想你已多久沒碰‘聖經’了？裡面的教誨早就忘光了吧！但你現在可能來不及去翻‘聖經’了，趕快去找個牧師來，不論那個教會的都沒關係，由牧師來為你講解，指出你如何脫離‘聖經’的戒律，因而無法進入天堂，除非你願意認罪而悔改。’”

“希斯克里夫說，‘娜莉，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我沒有生氣，因這提醒我時間到了，該交代你們如何為我下葬。選個晚上，將棺木抬到教堂墓地。你和哈雷頓要是願意，可跟著去。請你盯著教堂司事，他務必遵從我之前對他所下，安置棺木的指示。安置方式我之前跟你說過了，你仍記得吧！其他就沒什麼了，連墓碑都不必要。告訴你，我就快抵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對我毫無價值，我沒興趣也不希罕。因此，我豈需牧師？豈需有人為我唸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