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2怒漢

“12怒漢”(12 Angry Men)，是部1957年出品的電影。將近60年前的黑白片，參與演員中，除了主角亨利方達(1905-1982)外，其餘名氣都不算大。亨利方達曾以“金色池塘”(On Golden Pond，1981)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且於1999年，被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評選為百年來最偉大的男演員第6名。雖是這麼了不得，但江山代有才人出，電影界又一向新人輩出，才剛開始引領風騷的後浪，常便迫不急待地想推走前浪。而且畢竟已過世三十餘年，除非有些年紀，否則知道亨利方達的人，恐怕不會太多了。因此如果問今日尚有多少人，仍對“12怒漢”有興趣，大部分的人，恐怕都會以為，應寥寥可數。

但這的確是一部很值得觀賞的電影。聽過IMDb(Internet Movie Database之縮寫)嗎？此為一1990年成立的網路電影(包含電視)資料庫。每個人只要上網註冊，便能對任何一部該網站上的電影，以1至10給分。IMDb收錄的資料極豐富，至2016年6月，影片約有370萬部，人物約有7百萬位。對於每部電影，皆提供豐富的資訊，也給出平均分數。此外，IMDb還提供250部評分最高的影片名單。1百多年間的370萬部電影，各影片給分的人又大不相同，怎麼能放在一起排序？

IMDb網站設計出一套評比的辦法，其中還用到統計裡的貝氏估計法，看起來頗合理。在這250部佳片名單中，“12怒漢”高居第6，且是前18名中，年代最早的一部。此片至2016年6月，平均分數約8.9。滿分10，8.9很高嗎？不妨給一參考值來比較。“驚爆焦點”(Spotlight，2015)，於2016年2月底頒獎的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獲得最佳影片獎。年度最佳影片，該是部不錯的電影吧！此片至2016年6月，平均分數約為8.1，評分者約有17.0萬人，已進入250部佳片名單，排名第187。要知會經常上網評分者，大抵是電影的愛好者，有一定的品味，因此不太輕易給高分，乃可以理解。通常一部電影，若能獲得7分以上，且評分者夠多，就可說是相當好的電影。評分人數若太少，有可能是因看過此片者不多，於是得到的分數，說不定便沒那麼客觀。只是怎樣算是評分者夠多，乃因影片性質而定。“12怒漢”不但得到8.9這麼高的分數，且評分者眾。至2016年6月，上網為它評分者，超過43.8萬人。所以，以為“12怒漢”應過氣了，只剩典藏價值，可就錯了。幾十年下來，一直仍有些知音，會設法找到此片來欣賞。多年累積約43.8萬評分的人，這算多嗎？再度，我們給一參考值。“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雖是部比“12怒漢”更老的影片，但它大名鼎鼎，聽過的人，與看過的人，相信皆不比“12怒漢”少。至2016年6月，它的平均分數約為8.2，在250部佳片名單中，排名第159。此片得到的評分人數，不到“12怒漢”的一半，約有21.2萬人。

“12怒漢”不但是黑白電影，且全片總共只有3個場景，還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對話，拍片成本顯然不高(IMDb網站上估計其預算為35萬美元)。這樣的電影還能引人入勝，顯然得有很好的劇本。向來大家較重視演員及導演，但其實劇本是一部電影的骨髓。片子一開始，法官對陪審團說：

本案已經有一個人死亡，另一個人的生死掌握在你們手上。如果你們能提出合理的懷疑，無法確認被告有罪，則應作出無罪判決；如果找不出合理的懷疑，則便須基於良知，判決被告有罪。

接著12位陪審員，便退庭進入一小房間裡商議。之後便都在此小房間進行，偶有工作人員拿東西進來，陪審員不能出去，直到最後12人走出法院。曾有跟著爸媽看此片的孩童，在過了十餘分鐘後，只見一群人一直在同一房間內講話，忍不住問“開始演了沒有？”在美國，民事案件，可採多數決。但對於刑事案件，不論有罪或無罪的決定，陪審團都需一致決。至於在房間內要待多久，就看陪審員花多長的時間，才達到共識。若一直僵持不下呢？法官可解散陪審團，然後另組新的陪審團，重新審判，這自然又是一冗長程序的開始。被告一旦被判有罪，刑罰通常交由法官決定。

採陪審團制，有若干優點，其中之一是可彌補職業法官，由於長期待在法律的象牙塔內，見識不夠多元，甚至不知民間疾苦，而成為恐龍法官的缺點。那判決的準確性呢？這是大家所關心的。稍後我們會說明，透過一致決高門檻的設定，是可以降低判決錯誤率。

案中一名居住在紐約的少年，被控於某日深夜在家中，以彈簧刀殺死父親。住樓下的跛腳老先生，表示親耳聽到少年大叫“我要殺了你！”並看到被告慌慌張張地逃出家門。住男孩家對街樓上的的女士，則表示她親眼目睹少年一刀插入父親的心口。附近雜貨店的老闆，更作證賣過行兇的彈簧刀，給這位少年，當然賣的時候，他並不知買刀的用途。男孩則聲稱和父親爭吵後，便怒而出門，隨即去電影院。幾小時後回到家，發現父親已經遇害。15歲的少年有前科，曾進感化院，說去看電影，卻又無法講出片名及主要演員。幾乎所有的證據，都對少年不利。

在悶熱的的會議室裡，有好幾位陪審員，一開始便顯示出極度的不耐，只想趕快終結此一案件。有人還手中揚著球票，嚷嚷等下要去看一場精彩的棒球賽。明顯是個不良少年，為了一些爭執就殺死父親，真太凶狠了，絕不能饒恕。證據既然如此確鑿，就逕行投票吧！11比1，有11人認為被告有罪，只有1人不同意。有趣的是，在投有罪時，有6人是毫不猶豫地舉手，有5人是看到6隻高舉的手，才緩緩舉起手來。面對一面倒的11張有罪票，亨利方達不為所動，於投無罪時，舉起手來。由於採一致決，幾位堅決認定少年有罪者，大聲質疑獨排眾議的亨利方達，彷彿他是個搗蛋鬼，眼前這麼多無懈可擊的證據，卻冥頑不靈，企圖拖累大家。於是展開一場精彩又激烈的辯論。

亨利方達不疾不徐，冷靜理性地逐一提出他的合理懷疑，讓其他陪審員的偏見、歧視及無同理心，逐漸融化。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投票，有罪與無罪之比，遂由11比1，10比2，9比3，…，終於來到1比11。冥頑不靈者換人了，最後，那位從討論之始，便一直大聲叫喊，斥責一個接一個“變節者”的陪審員，面對22隻質疑的眼睛，羞愧地說出“無罪”。亨利方達拍拍他的肩，替他拿西裝外套披上，不發一語地走出會議室。

在爭論中，所逐漸浮出的一些疑點有：

(1) 住在對面的女證人，說她親眼看見男孩將刀舉過頭，狠狠地往其父親胸口刺下。當時高架鐵道捷運系統，正好有一輛6節的列車經過，她表示自己是透過列車最後兩節的車窗，看到此情景。但亨利方達說，他曾住在高架鐵道旁，當時若有列車經過，所產生的噪音，將大到使老先生不可能清楚聽到少年所說的“我要殺死你！”。

(2) 老先生說他聽到少年講“我要殺死你！”後，隔了1秒鐘，聽到有物體倒下(他判斷是被害人)，再花了15秒，他從臥室穿過走廊走到大門，看見少年倉皇地逃逸。但老先生跛腳，行動不便，根本無法奔跑。亨利方達當場模擬，結果發現，以老先生的走路速度，大約需經41秒，才能走到大門，他卻聲稱只花15秒。因此他既不可能聽清楚誰說“我要殺死你”，也不可能看到少年逃出門。陪審員中年紀最大的那位，自認很了解老人。他指出由老先生穿著破爛，顯示他是個平常乏人在意者。但在本案中，卻一躍成為主要的證人。為享受這種不曾有的被矚目之滿足感，他說了謊。

(3) 少年說去看電影，但卻什麼都記不得，因此被認定是為製造不在場的證明，騙人他去看電影。但亨利方達認為，少年與父親爭吵後，氣呼呼地出門，在情緒不太穩定下，不過隨便挑部電影進去，看時不見得很專心。回家後發現父親已身亡，警察又守在那裡，太過緊張下，腦袋一片空白，乃很自然。為了支持其論點，亨利方達追問一位陪審員，昨晚做什麼？前晚做什麼？正好這位陪審員，前幾天也去看了電影。結果不但記錯片名，也記錯演員的名字。連在沒有壓力下回答，都無法正確，因此少年對所看電影的細節不復記憶，亦不無可能。故不能就斷定，其提供的不在場證明必為謊言。

(4) 亨利方達拿出一把彈簧刀，眾人嚇一跳，以為凶刀怎會在他那兒？亨利方達表示是他自己買的，這種刀很普遍，因此買刀不必然導致準備殺人。

(5) 警方指出死者是被人由上往下刺殺。但少年的父親，較少年高出7吋(17.78公分)。而若要殺一個比自己高的人，一般人是不會高舉刀子往下刺。有位陪審員也說，他幼時常目睹鄰里間的械鬥。他相當確定，當拿彈弓刀砍人時，為了能快速彈出刀片，使用時必不會高舉刺下。

(6) 一個人就算對人說出“我要殺死你！”可能只是氣話，不見得真想殺人。由於亨利方達一件又一件地拋出疑點，支持他的陪審員逐漸增加，那位最堅持有罪者，盛怒之下，居然脫口對他說“我要殺死你！”眾人一愣之下，頓有所悟。

(7) 住對面的女證人，說事發那晚，她在床上輾轉難眠1小時，於午夜12時10分，正好瞥見少年行兇。但有位陪審員注意到，女證人出庭時，鼻樑上有眼鏡壓痕，所以她平常應有戴眼鏡，而一般人並不會戴眼鏡睡覺。因此合理推斷，深夜她瞥見有人行兇時，由於並沒時間抓起眼鏡來戴，遂只可能看到一模糊的身影，因此豈有辦法看清凶手就是少年？

在片中亨利方達強調：

我並未確定這男孩無罪，而是提出合理的懷疑，在一切證據都無法被肯定為真，甚至可能被推翻的情況下，我們憑什麼來定他的罪？

就是這樣，他對原本被認定的證據，拋出一個又一個合理的懷疑。而有幾位陪審員受到他的啟發，也提出自己所看到之合理的懷疑。而多數陪審員，當自己之前相信的證據被推翻，也就願改變立場。說到底，都還不是真的那麼頑固。人們常說“真理愈辯愈明”，但先決條件是有追求真理的意願，如此才願意客觀的“辯”。而唯有客觀下的“辯”，真理方能逐漸“明”起來。只是社會上，仍有不少人是理盲又濫情，寧可被他人的想法牽著鼻子走，自己卻不願好好思考。因而人云亦云，只知跟著搖旗吶喊。不但毫無判斷力，還因附合的聲音大，便自以為公義。而當勢單力薄時，不畏千夫諾諾的氛圍，依舊實話實說，堅持追求真理的精神，這種人是很難得可貴的。舉世皆濁時，常就是靠著那些很少數不屈不撓的人，來力挽狂瀾。

“12怒漢”這片，藉一陪審團，對少年弒父案審理的辯論過程，讓人對什麼是公理正義，什麼是真相，產生省思。而亨利方達，自始至終，不卑不亢，溫和而堅定，最後成功地避免一冤案的發生。其秉持合理的懷疑之信念，其理直而氣和之表達，均頗值得我們學習。